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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记

发布: 2011-8-24 11:29 | 作者: 张楚




        9

        然而这几天母亲仍然没有提堕胎的话题,何止是没提,简直和以前待樱桃没什么区别,照例做她的活。春天快到了,好些人家托裁缝缝制一种爱尔兰帽子,据说宽大的帽檐对付春天的沙尘暴绰绰有余。樱桃又急又气,急得是再拖延下去,出丑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气得是母亲为什么这样麻木不仁?她是否想凭这件事拿捏自己?

        倒是鞋匠对她突地亲近起来,也不再顾忌裁缝。那天中午他很早回来,在厨房忙活半天,端了盆黑糊糊的汤出来,汤上飘着几块枯木皮般的东西。他叮嘱樱桃赶快趁热喝掉。樱桃问这是什么汤?鞋匠的脸就红了,只说你喝就是了,对你身体有好处的。说到“身体”这两个字时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却并不看樱桃,而是盯着碗里的几根香菜。樱桃“咕咚咕咚”地喝了。鞋匠的厨艺没的说,汤滋味鲜美,樱桃全喝下了,最后她用筷子将那几片贝壳样的东西挑出来,扒拉过来扒拉过去,委实猜不出是什么。第二天中午,鞋匠又炒了海马韭菜,偷偷端到樱桃房间。樱桃看着鞋匠,鞋匠将目光投向窗外,叮嘱樱桃说,樱桃……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要问……叔给你煮的东西,你尽管放心吃好了……

        这样,鞋匠每天都弄些奇怪的食物来让樱桃品尝,有辣椒炒丁香,茴香拌洋葱,生姜沫泡芥末油,还有生萝卜蘸酱,落葵炒菊花脑,肉桂煮羊汤。他甚至不晓得从哪里弄了些槟榔,让樱桃有空就吃几粒。樱桃将槟榔放进嘴里嚼着,一股烟丝呛人的味道,舌头麻麻幽幽。樱桃就晓得,他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事,给她吃的东西,怕也全是对堕胎有益。果不其然,那天樱桃去正房里翻找毛衣,便在柜子里发现了本薄薄的旧书,叫《孕妇食谱》,好多处用铅笔重重划了波浪线。譬如孕妇忌吃食物里就有“海马”一则,写道:“《本草新编》曰:海马入肾经命门,更善堕胎,故能催生。《本草纲目》亦云:海马,难产多用之。《食物中药与便方》中介绍:妇女子宫阵缩无力而难产:海马1个,煮水,冲入黄酒半杯温服。故凡在怀孕早中期,切勿食之。”每一页多少都用铅笔划了横线,甚至连介绍如何保胎的相关条款亦是如此。

        看来她的事,家里除了草莓,是都清楚的了。鞋匠之所以能知道,只能是母亲相告。可是母亲为何迟迟按兵不动?那天鞋匠又炒了马齿苋给樱桃,樱桃低着头闷闷地吃。鞋匠并没立刻离开,而是垂头看着樱桃。樱桃见他站那里不发一言,就仰了头看他。她看到他眼里沁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见樱桃瞅他,连忙用手指掐住眼角,笑着说,春天该来了吧?风沙恁地大呢!樱桃说是啊,我顶不喜欢春天,昏天黑地,桃源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鞋匠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春天还是好的,草长莺飞,万物复苏……他顿了一顿,说,樱桃,其实你妈比我还……操心这事,只是她不说而已……你也知道她的脾性……她是你亲妈呢……你现在的样子,吃药其实已经不管事了……她在给你联系一家好点的医院,又不能在本县……那些医生都认得她,她们的旗袍,你也知道,不都是你妈给她们做的?

        母亲当真关心自己?如若真把闺女当回事,为何连句安慰的话都不肯说?是面子重要还是闺女的身体重要?樱桃赌气似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将马齿苋的菜汤都咽干净。鞋匠磨磨蹭蹭拾掇着碗筷,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后来,他只是拍了拍樱桃的肩膀。

        学还是要上的,刘若英还是难免会碰到的。刘若英的装扮奇特而诡异,她套了顶灰色贝雷帽,戴副白口罩,脖子上缠了条厚实的花围巾,单只将一双惊恐的眼睛露在空气里。她偷偷把樱桃拉到车棚,很严肃地告诉她,这几天,有个南方口音的男人经常跟踪她,跟踪了几天后就不跟踪了,而是直接跟她谈了话。这个男人穿着件黑风衣,戴着副墨镜,跟电视里的侦探没什么两样。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跟樱桃要好,他甚至知道她堕胎的事。这个幽灵向她询问了很多关于樱桃家的事,比如她最后一次见到煤矿工人是什么时候?煤矿工人失踪多久开始有媒婆给裁缝做媒?鞋匠第一次去裁缝家又是何时何日?裁缝跟鞋匠在煤矿工人失踪之前是否就有往来?总之这个娘娘腔的男人比女人还烦,问的问题她根本无从回答。不过她还是认真回答了,因为这个男人警告她,如果她不如实坦白相告,他不但会把她去医院的事写信告诉她父亲,还要写成成篇累牍的大字报,贴满桃园县每条主街道的电线杆。

        刘若英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走时还东张西望一翻,大抵怕那男人在暗处盯梢。樱桃觉得好生奇怪,这人无疑是大象管理员,他跟刘若英问这些事,到底要做什么?狐疑着回到家,却看到大象管理员正蹲在门口,拿着卷皮尺悠闲地丈量着土地。他见了樱桃咧嘴笑笑,不慌不忙掏出笔记本记录着,后来他收了皮尺和本子,一本正经地对樱桃说:“你,喜欢岑国庆吗?”

        樱桃没理会他,径自推了自行车入门。见了裁缝,把这男人的古怪行径说了一遍,裁缝的额头就沁出汗珠。她咬掉了爱尔兰大檐帽的一根线头后,吩咐樱桃千万不要搭理这人。他无论问什么话都不要理会,就当他是个不存在的人好了。樱桃连连点头,转身去盛米饭,听到裁缝在身后嘀咕,哎,屋漏偏缝涟涟雨。

        长这么大樱桃还没遇到过这么让人头疼的人。晚上在家门口她又见到那男人。他竟然正抱着草莓聊天。草莓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还要不时被他从脸颊上亲吻几口。草莓倒也安生,嘴里嚼着块旺旺雪饼,见了樱桃就大喊,姐!姐!大象叔叔买的饼干,你吃不吃?

        大象管理员见了樱桃,很礼貌地点点头,示意樱桃一并来坐。樱桃就坐了。她倒想看看他到底耍什么把戏。男人对樱桃坐到他身边没有觉得意外,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在给草莓讲大象的故事。他温声款语地说,我的侄子啊,我的宝贝啊,我们家唯一的骨肉啊,你知道吗?大象的脚趾数目往往不是绝对的,而是存在着变异。为什么呢?脚趾数目的减少,可能会让脚部有更多的空间来生长肉垫,而宽大的脚垫,可以应对森林松软的地面。这和“生活在干燥平原地区的马蹄子窄小,生活在潮湿林地的马蹄子宽大”应该是一样的……他声音温净、安详,似乎在这寒冷的户外也有种催眠作用,樱桃竟觉得困屯起来。她听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有些事,远远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想象到的那样,而是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这时鞋匠收摊回家了,见樱桃和草莓坐在大象管理员身边很是诧异。他热情地朝管理员打着招呼,喂!你还没走吗?你难道不着急回去上班吗?

        大象管理员的右眉欢快地蹦跳着,他告诉鞋匠,前几年他在训练大象表演时,被头发情期的大象踩断了肋骨,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两年。两年的时光啊,也只是树绿了两次,杜鹃叫了两回。他今年办了退休手续,再也不用和大象和乌龟打交道了。他这次回家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他哥哥,跟他哥终老一生。可是他哥却失踪了。说着说着,他眉毛也不跳了,阴森地盯着鞋匠。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哥没失踪。他怎么会失踪呢?他那么热爱女人!如果他没失踪,那么,他到底去哪里了呢?大象管理员突然站立起来,他怀里抱着草莓,却仍能看到他的胸腹在剧烈地起伏。他朝鞋匠用普通话大声嚷道,他死了!我知道他肯定死了!他从小胆小怕事,连壁虎和蝮蛇都不敢摸,他肯定不会自杀!他是被别人杀死的!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查出凶手是谁了!……说到“凶手”这两个字时,鞋匠和他的孩子们都惊恐地注视着大象管理员。然而大象管理员却不再说话。说了这么多,他肯定累了。他小时肯定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

        鞋匠把草莓从他怀里抱过负在肩上,又拉了樱桃的手急急进了家门,将铁门的门闩紧紧插死。他对孩子们说,不要再单独和这个动物园的人打交道,哪怕他给他们吃最好的零食,给他们玩最好玩的玩具。晚上吃饭时,樱桃留意到母亲不断逡巡着继父,每每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鞋匠呢,倒是从没有过的从容。他没去看裁缝,而是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往日里野猫叫春的声音和布谷鸟哀怨的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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