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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记

发布: 2011-8-24 11:29 | 作者: 张楚




        8

        翌日清晨,迷迷糊糊中樱桃又听到鞋匠刷牙的动静,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他心情很好,嘴里吹着口哨,把自来水放得哗哗大响,想必是昨晚的五花肉很对他胃口。及至寒日东升,草莓端了碗绿豆粥进来,一勺一勺喂给樱桃吃。樱桃盯着弟弟的小脏手,眼泪就收不住了。草莓虽小,却有得耐性,等碗里的粥喂完,又奶声奶气问樱桃,姐姐,要不要再来一碗?爸爸煮的,好吃不?樱桃攥了他老鸹般的黑爪,想了想说,不吃了,你把妈给我招呼进来。

        裁缝进来时嘴里正嚼着乳豆腐,满嘴猩红,双眼肿涨。她先坐到缝纫机前缝了顶帽子,然后她侧转身子,手指不停揪着帽檐上的破绒线,生硬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樱桃这才吱吱唔唔地将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母亲。在述说的过程中她并不敢看裁缝。裁缝也只安然地听着,并不插话。樱桃一口气讲完如释重负,身子也没了力气,恹恹地躺平。裁缝一点点逼仄过来,想去拉樱桃的手,樱桃激灵下躲开,起身扶着床沿将吃进的绿豆粥吐得满地皆是,边吐边思忖,母亲会说些什么呢?知晓了真相,她该不会怀疑继父了吧?想到母亲竟然会猜到鞋匠头上,樱桃的眼里就浸了泪水。裁缝的手硬生生地撤将回去,什么都没说,起身给樱桃倒了杯热水,半天才缓过劲来似地说了句:“你……别怕,有我呢。”她没说“妈”,而说的是“我”,樱桃这才感到丝暖意,却也只是料峭的春风里,零星的几点野火罢了。

        快到晌午时好歹筋骨舒展些,皮肉不那么痛痒,樱桃慢慢地穿着衣服,耳朵里是母亲隔三差五踩缝纫机的动响。后来,她看到母亲急匆匆走出厢房,将一件物事扔进垃圾桶。扔完后她又急匆匆进了厢房,站在缝纫机前按捺住胸脯不停地喘息。本来樱桃也没如何留意,可裁缝惊慌的神情让她心里生出丝不安。她趿拉着鞋佯装去倒垃圾,然后,她从满桶的煤灰、鹅毛、白菜梆子、生肉皮里捡出个塑料瓶。塑料瓶是白色的,崭新的商标是用老鼠尸骨歪歪斜斜拼凑的黑字,“毒鼠强”。这段日子家里的老鼠并不扰人,鞋匠手巧,用废铜烂铁和弹簧自制了老鼠夹子,夹子上放了块碎奶酪,竟打到了十五只肥硕的家鼠。母亲买“毒鼠强”做什么?听说国家已经禁止生产这种烈性毒药,想来母亲买上这么一瓶也非易事,干嘛又要鬼鬼祟祟扔掉?樱桃盯着商标上老鼠干瘪的尸骨,寒气便迫上心肺。

        中午,刘若英来看樱桃了。她似乎还在为她的主意暗自得意,一个劲地问樱桃她母亲是怎样的态度?何时动身去医院?还好,她不再一根筋地追问这胎儿的由来,想必在她看来,能跟樱桃好上的,绝非什么玉树临风的白马王子,早没了探究的兴致。另外她还提供了条珍贵的信息,她说,刚才放学回家路上,她从电线杆上看到条广告,上面写着:“不痛不痒,一针堕胎——广大粗心女人永久的福音”。只不过价钱并不便宜,两百多块,可药水真是管用的话,当初她倒宁愿挨上这么一针,也不愿看到那个男医生有条不紊地戴橡皮手套。她又神秘兮兮地告诉樱桃,黑皮又回家了。听说这头没良心的骚驴在部队体检时,被查出有肝炎,要在家里待上段时间。樱桃觉得刘若英完全没有必要再打听黑皮的任何消息。这个男人不值得她拿正眼去看,可刘若英似乎并不这般想,她拉着樱桃的手,用近乎甜蜜的声音问道,樱桃,你说我要不要买上筒荔枝罐头,去看看他呢?他独自在家……肯定很无聊呢,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最好热闹了。樱桃将脸颊面向墙壁,不再搭理她。

        裁缝这天也没再理樱桃的茬,不过伙食倒硬了不少,炖的小肘子肉。樱桃其实企盼母亲尽快出个准主意,赶快去医院把孩子拿掉。裁缝呢,似乎并没着急,想来她在盘算最好的法子。任何一件坏事发生,总会有个最好的办法来应对,裁缝素来相信这道理。不过,她最好的办法还没有想出,家里却来了位陌生的客人。

        这客人是鞋匠带回家的。他白净柔弱,围着条暗红方格子围巾,身上是件瘦瘦的掐腰黑风衣,已然褪了颜色,衬得他像颗上了锈的黑色铆钉。他头上顶着细雪,踏着碎步尾随鞋匠进了庭院。裁缝正杵着缝纫机托着双腮走神,便听得有个男人细声细气地喊:“嫂子!嫂子!”

        裁缝、樱桃和草莓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家从没有来过亲戚。尤其是草莓,拽了裁缝的后衣襟,探头探脑地朝朝男人挤眉弄眼,被裁缝扒拉过去。她迟疑着问道:“你是?……”

        男人尚未答话,鞋匠就急忙说:“我正在修鞋,卖肉的王德胜把兄弟带到我那儿,说是你亲戚……”没待鞋匠解释完毕,男人突然伸出手握住了裁缝的手,裁缝想把手抽回,她没有和男人握手的习惯,不料男人热忱的双臂紧紧焊住了她的双臂,裁缝倒丝毫动弹不得。她看见他朝自己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他似乎察觉到她窥到了他与众不同的门牙,有些羞怯地笑了笑。他笑的时候左眉未动,右眉梢则在瞬息间挑了两挑。她盯着他的黄金牙齿机械地启合,碎雪花不时扑进他幽深的口腔。她只得再次问道:“你……是?……”

        “我是你弟弟啊!”男人有些幽怨似地说,“我哥难道从来没和你……提起过我?”见裁缝仍愣愣地扫视着自己,他只得说道:“我哥就是岑国庆啊!我是岑国庆他弟弟,我叫岑卫星。”

        裁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客人是煤矿工人的亲弟弟,据说在南方的动物园里饲养大象,前夫失踪时倒给他拍过封电报,询问他哥是否去了南方。不过他也没回信。裁缝“哦”了声,目光散淡地问:“你哥哥跑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鞋匠似乎觉得裁缝这样对待一位千里迢迢赶来的客人有些生冷,忙拉着大象管理员进了正房。裁缝则在庭院里站了几秒,后来她望着樱桃问:“他来这里干什么?嗯?”樱桃也摇摇头。对于矿工,樱桃已然将他忘却。唯一记得的,是他给她买过好多交通地图,有南京的,有苏州的,还有巴勒斯坦的。更小的时候,他给她买过切糕和麻糖。短短几年,樱桃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有一点倒能肯定,他和他这个在动物园工作的弟弟全然不象。

        一家人都围看着这个外省来的人。他那么瘦,定是营养不良,是不是他把食物都喂给了他心爱的大象?他也不是很健谈,坐在炕沿上低头修理着自己的指甲。他小拇指的指甲两寸盈余,晶莹剔透。鞋匠瞄了裁缝一眼,商量着问男人,你晚上别走了,天这么冷,我们喝两盅?说完又去看裁缝,裁缝恍惚着回他一眼,并没吭声。大象管理员这才朝小拇指吹了吹,将指甲刀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盯看着鞋匠说,好吧,好吧,不过我来得非常匆忙,并没有给孩子们带礼物,真是不好意思。鞋匠炒了个鸡仔,拌了块豆腐,热了热前日剩的草驴肉,倒了盅散白酒,两个男人默默喝起来。几杯酒下肚,大象管理员这才暖和过来,他说,还是家里好啊,自从唐山大地震后,他已十六年没回过老家,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待在南方那个疯狂的城市,饲养着大象和乌龟。他使用了“疯狂”这个词汇似乎还不过瘾,接着他详细描述起那个貌似文明其实野蛮的城市。他说,这座城市里居住着大批没有进化好的土著居民,面目可憎,身材畸小,空气里满是人肉的臭味;火车站、地铁、商场里全是盗贼,专门偷穷人,不光偷钱,还偷身份证、暂住证;大街上、天桥上、地下通道里全是飞车党,动不动就将行人耳朵割下、手指剁下,为的只是耳朵上的金耳环和手指上的金戒指。述说这些情境时,他不停耸着肩,右眉梢跳得更加厉害,不禁让草莓吓得钻进裁缝怀里。鞋匠只“嗯啊”点着头,为了让客人显得更有尊严,他挑了几个有关动物的问题问他,比如,鞋匠有些谦卑地问道,大象……是不是……分为非洲象和……和……和亚洲象两种?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大象管理员尖着嗓门嚷道:“你们这些农民,看问题总是这么肤浅!”他有些赌气似地将酒杯重重摔到酒桌上,有些诧异似地盯着鞋匠。鞋匠只得“嘿嘿”干笑几声,大象管理员这才缓缓说道:“首先我要说,仅仅根据外貌和大小来判断一个物种是不是由几个物种构成,是很冒失的!是极端不科学的!比如文糙龟,红耳亚种最大的雌性可以达到35厘米,而维纳斯亚种最大的雌性只有20多厘米,泰氏亚种、黄耳亚种最大雌性在它们之间,四个亚种的花纹、花色构成在你们这些人看来,都会认为是不同的龟,而和它们没有关系的甜甜圈龟、彩龟,却拥有和它们相似的花纹花色。”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草莓的后脑勺,又摸了摸樱桃粗糙的脸,“另外某些动物幼年和成年差异相当大,例如棱背龟,从幼年生长到成年,食性会由肉食完全转换为彻底的素食。”

        他并没有说大象,而是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如此神奇的乌龟。一家人都焦急地等他继续说下去。而他却不说了。他好像累了,身体躺靠在炕缛上说:“我哥到底去哪里了?”他没有望着裁缝说,而是望着鞋匠说。鞋匠摇摇头,他这才将目光投向裁缝。裁缝“哼”了声:“我倒是想问你呢。你哥跑哪儿去了?扔下我们娘仨,不声不响就没了!没了!”

        她近乎愤怒地起身去了厢房。鞋匠这才郑重地对大象管理员说,天很晚了,他最好先去汽车站附近找家旅馆,免得待会雪大了,路泥泞不堪,黑灯瞎火地不要有什么闪失。大象管理员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问樱桃,请您给我拿几张餐巾纸,好吗?

        樱桃对这个大象管理员没什么好感。他身上有种动物的气息。这和他当不当动物饲养员没关系,她相信他即便去摩托车商行卖摩托车,去种子站卖玉米种子,去税务局收税,他身上照样是股子动物的气息。对这位贸然来拜访的客人,樱桃也不甚关心。她关心的是母亲。整整一天了,母亲再也没提过她怀孕的事,彷佛樱桃根本没和她提过这档子事。而樱桃是多么急切地想知道母亲的算盘是怎样打的,她有没有将这事告诉继父?继父如果知道了,会拿怎样的目光看她呢?他还会在漆黑的夜晚,提着硕大的电工手电筒去接她吗?樱桃在屋里走来走去,耳畔是“歌德歌德”的躁响。后来,她端坐到书桌前,打算给罗小军同学写信。她很久没给他写信了,那种素粉花朵的信纸也用完了。樱桃将做数学题的本子撕下一页。她写道:罗小军你好,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没跟你联系,我遇到了些麻烦事……写“麻烦事”这几个字时,樱桃眼前又浮现出母亲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张萨满面具嵌在黑夜上空。她接着写道:我妈的亲戚来了,不过我妈并不喜欢他。这个亲戚也让人讨厌,长着条会跳舞的眉毛和两颗黄金板牙,说话尖声尖气,浑身散发着大象和药水的气味……你那边冷不冷?桃源镇还在下最后一场雪,不过快立春了,估计雪化了,大雁就该飞来了,我的麻烦事也会解决掉,你也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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