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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记

发布: 2011-8-24 11:29 | 作者: 张楚




        4

        裁缝的冬天格外忙。刘若英也不例外。她似乎爱上她的工作了。她将赚来的钱大部分存起来,零钱呢,请樱桃吃了碗兰州拉面,又给樱桃买了副护膝。樱桃有关节炎。刘若英父亲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家境自不必说,好歹见过世面的,可她跟樱桃说起酒吧里的有钱人,照样是一惊一咋。她说,那里的一瓶洋酒最少得两百块。常有那出手阔绰的,一晚上就喝上千八百的酒,而她父亲的工资,一个月也不过九十八元。又说那里的男人,小费给的也不少,有个叫辉头的,有次就给了她三十元,听得樱桃连连咋舌。

        “我现在往返的火车票都有了,”刘若英托着腮帮子说,“我还要攒些钱,给黑皮买件佐丹奴。”

        为了黑皮的佐丹奴,樱桃只好继续夜夜去接刘若英,鞋匠也只好夜夜去接樱桃。那一日,刘若英回得晚些,十点钟也有了。她似乎很扫兴。樱桃问是怎么了,她说有位客人,獐头鼠目的,大概是跑钢轨生意的江苏人,这些天老腻歪她。所谓腻歪,就是请她喝酒唱歌,不光请她喝酒唱歌,还给她送黄玫瑰,“烦死了!烦死了!”她恨恨地说,“眼里全是毒水,真想拿刀剜了他的眼珠子!”樱桃安慰她说,有人喜欢是高兴的事呢,说明你长得漂亮,人家都愿意亲近你。刘若英点点头说,这话你说得倒没错,这样看来,他还是很有眼光的嘛。

        两人絮叨着走走停停。走着走着路灯倏地下就全灭了,看来是停电了。每到冬天,桃源镇就趁着夜晚大修电路。路两旁的树木黑魆魆的,光秃的树枝手指般叉开,天上也没有月亮,两人的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身后便扫过雪亮的灯光,知是夜行车路过,也没在意。等到了一丛玉米垛旁,那车就将灯火熄了。樱桃和刘若英忍不住回头看。这时车上影影绰绰下来两人,在她们愣神的空档,三两步跨到她们身旁,先将她们的自行车锁了,顺势拔下钥匙。刘若英尖叫一声刚想斥骂,一人已经捂紧她嘴巴,揪住她的马尾辫往车里拖。樱桃突然明白是如何的一回事。她粗壮的身体直接朝虏刘若英的人冲撞过去。那人似乎没料到樱桃的气力如此之大,一个趔趄跌坐到地。樱桃就朝刘若英大声喊:“快跑啊小英!快跑!”刘若英这才缓过神来,撒腿就跑。她小时候练过田径,短跑和长跑俱是强项,在县里拿过名次的。她很快如尘埃入土般在黑夜里消逝不见。樱桃本想跟她一起跑,她跑得比刘若英还快,可她的臂膀被另外那人死死钳住。地上的人摇晃着站起,将条手绢塞进她嘴里。樱桃又踢又踹,愈是挣扎,那人劲道愈是生猛。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将她薰得眼睛也要睁不开了。

        他们并没把她塞进车厢,而是将她挟持到麦秸垛里。只听得一人懒散着骂道,妈B的,野鸽子跑了,剩下只烂麻雀,凑合着用吧。你先来还是我先来?他们的口音听起来是本地人,只是因了醉酒,抑或因了寒冷的空气,方将他们的声音衬得陌生而空荡。樱桃很轻易地就被他们摁倒在地,一人攥住她双臂,另一人在她脸上拱来拱去,后来干脆将舌头顶住她上嗓,吭哧着裹紧她的舌头。樱桃几要窒息,男人的手麻利地褪掉她的厚棉裤……

        樱桃始终闭着眼,不敢睁开。等睁开了,万籁俱寂,耳窝里是头发压倒野草的窸窣声,身子颤抖时,底下的玉米秸就爆出微弱脆响。她凝望着天空。星星多得很,银白银白的,并不如何耀眼。有那么片刻她甚至怀疑是夏天到了,自己正躺在干草堆里,观望着打灯笼的萤火虫。及至后来,下身的刺痛和冰冷方才慢慢浮腾上来。不晓得又过了多久,她才打着寒噤站立起来。刚站起,又一屁股跌倒进麦秸垛。良久,樱桃听到熟悉的呼喊声:“樱桃!樱桃!你在哪里啊?樱桃!”手电筒的光线晃来晃去。她想应声作答,才发现嘴里的手绢还没抠掉。等她将手绢扔掉,将裤子系好,方才朝那束光线踉跄着蹭去。

        “都十点半了。咋这么晚?”鞋匠狐疑地问道。他平日里很少主动说话。

        樱桃没吭声。她想去搬自行车,却是锁着的。也不知他们将钥匙扔到了哪里。

        “你没事吧樱桃?”鞋匠小声着问,“你方才在那里干啥?”

        “……撒尿。”樱桃半天挤出两个字。

        “哦。我们走吧。车钥匙呢?”

        “丢了……”

        “在哪里丢的?”

        樱桃想了想说:“忘了。”

        鞋匠把手电筒递给樱桃,自己扛了自行车跟在樱桃身后。樱桃走得慢,晃晃悠悠,鞋匠仿佛几次开口要问些什么,但又都憋了回去。到了家,樱桃将房门开,安静地躺到床板上。母亲过来了,问道,你叔说你病了,发烧了吗?樱桃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母亲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将被褥盖覆到她身上说,你……是不是有心事?樱桃说,没。母亲沉默片刻,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挨她身子坐了,摩挲着她的手背说,女孩大了,有心事正常。哪个姑娘没心事呢?有的话你不要憋心里,说给妈听,妈好歹是过来人。裁缝极少这般温声款语地说话的。樱桃哽咽着说,把灯熄了吧,困死了。裁缝这才离开。樱桃挣扎着坐起,下身的疼痛一脉一脉撕裂开去,让她直冒冷汗。她哆嗦着从裁缝的麻袋里揪了团棉花,将下身潦草地擦了擦,这才将电热毯插上,紧紧抱住棉被,牙齿咬着松软的枕头昏昏睡去。

        第二天,樱桃没上学,托人递了请假条。裁缝给她煮了两个荷包蛋,派草莓端到床头。樱桃一口没吃,只瓷着眼盯房顶。房顶的苇席早被烟火熏黑,夏天的马蜂窝也已皲裂,单剩欲坠的空壳。那条塑料粘蝇器上,粘满了死掉的黑头苍蝇、蝴蝶、蜘蛛和蜜蜂,被窗户蹩进的西风吹着,不停地荡。

        等到晌午刘若英来了。她好像还没从昨夜的恐慌中恢复过来。她神经质地握住樱桃的手,问她有没有看到她的自行车钥匙。她说,那辆公主车的钥匙本就丢了一把,如果这把也丢失了,那么就得撬锁头了,而她不想换别的锁,原装的锁多好啊。她又说,黑皮的佐丹奴还是不买了,她不想去酒吧里当侍应生了,倒不是累,而是危险。像她这様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要真是出点意外,她父亲会伤心得自杀的。自己说累了,见樱桃还没有言语,这才恍惚着问:“你昨天没事吧?几点到的家?”

        樱桃照例没声气。刘若英说:“哎,你能有什么事呢,你跑得那么快,鬼都追不上。再说了”,她捋了捋自己的马尾辫,笑着说,“就你这模样,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哦。”

        樱桃说:“我困了。”

        刘若英有些不快地离开了。临走前她突然问道,对了,昨天那辆车的车牌号你记下没?要是记下了,我们可以去公安局报案。樱桃想了想说,天那么黑,没看清楚。刘若英怏怏不乐地埋怨道:“你怎么就那么笨呢。”

        樱桃在床上躺了两天。裁缝请了位老中医过来。中医把了把脉,说没什么大碍,只是伤风而已,给开了剂草药,命裁缝熬了与樱桃喝。裁缝在第三天头便想杀只老母鸡炖了给樱桃补身子。鞋匠去街上出摊了,裁缝只得自己杀鸡。那只鸡虽看着愚笨,上蹿下跳起来裁缝还真是拿它没办法,就想呼邻居过来一并拾掇。怎奈邻居去串亲戚了,裁缝只得悻悻折回。等进了庭院不免暗暗吃惊。原来是樱桃从床上爬起来了。那只鸡怎的就被她抓在手里,一只手攥着翅膀,另一只手握着菜刀。见裁缝进来,也没说什么。裁缝只见一刀劈下,鸡头就被剁了下来,直挺挺飞到自己脚边。裁缝就说,我来吧,你去烧壶开水。樱桃默不作声。那只鸡虽被斩了头,却还是硬生生从樱桃手里挣开去,三扑棱两跳地飞上花墙。樱桃追过去一把捋下,重重摔到地上,咬牙踩了几脚。裁缝忙去烧开水,等水开了,樱桃将母鸡按捺进水盆打湿,开始拔鸡毛。眨眼功夫那只鸡就被褪干净,白白净净躺水盆里,溅出的血水将泥土洇成了暗红。裁缝就晓得樱桃彻底没事了,心底有些欢喜,匆忙泡了野山菇,灶膛添了木柴。水咕嘟咕嘟响着,她撒了大把的花椒八角下去,将鸡嫩嫩地炖了。

        鞋匠回家时,远远地就闻到了香味。他给樱桃买了糖人。本是小孩子吃的,樱桃木木地接了,端详会儿,憨笑着对鞋匠说,给草莓吃吧。草莓只舔着嘴唇说,我的牙齿掉了,不能吃甜的。樱桃就将糖人拿在手里观瞧。捏的是头猪,圆润躯干,尾巴俏皮地打着卷,一双乌黑的眼珠似乎会说人话。就想起小时候,罗小军每每将她围追堵截时,都会恹恹骂上句:“你个猪猡!把右手伸出来!”

        想到罗小军,方才想起有些时日没给他写信了。就溜进屋子洗了手,拿出纸笔。她告诉他,桃源镇的冬天和往年一样冷,大风小嚎的,不过还没来得及下雪。她又说,前些日子,广州的大马戏团又来演出了,不过,这次那个单手能抛接四个棒槌的小丑没来,也没看成鹦鹉做算术题,换成了一个兜齿的侏儒,这个侏儒身上缠着条蟒蛇,还能自由自在地走钢丝……写完后樱桃将信件封好,锁进抽屉里。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拿出来,将信贴到脸上来回着蹭,蹭着蹭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就顺着粗糙的鼻翼流下,将信封打得精湿。

        这个冬天其实比往年要冷些。樱桃穿了保暖内衣,又套了裁缝新做的羽绒服,还是常常冻得打寒噤。小雪那天,真就下了雪,刚开始还小,后来就漫天皆是,慢慢地卷了西风,淹没了整个桃源镇。到了大雪,樱桃就套上了刘若英送她的护膝,晚自习也不去上了,整日猫在被窝里写信。刚开始,信首还题了“罗小军”三个字,后来干脆就省了。她写道,放寒假了,刘若英真的去旅顺了,她穿着款最新样式的红色呢子大衣,穿着双黑皮靴,被她父亲亲自送到唐山火车站,当然,她没说是去看黑皮,而是去探亲,她叔父一家在旅顺工作;她写道,刘若英从旅顺回来了,她又白又瘦,眼皮割了双眼皮,手上戴着只铜戒指,刘若英给她买了个海螺,可惜海螺被草莓打碎了,不然的话他要是从新疆归来,她可以吹给他听,她相信他能听到海鸥的叫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她写道,鞋匠即便下了雪,还要到街上去摆摊,他说越是天寒地冻,人们越需要将鞋子补得密不透风;她写道,母亲今年接的活计特别多,母亲已经是桃源镇最出名的裁缝,连居委会的主任都亲自来家里,让她翻新了一件裘皮大衣;她还写道,最近老肚子疼,老反胃,常常呕吐,她很少生吃萝卜和白菜心了,因此她怀疑,可能是肠子里长了条猪肉绦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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