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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记

发布: 2011-8-24 11:29 | 作者: 张楚




        可樱桃越是如此,鞋匠反倒越是沉默寡言,话就更少了。每天早出晚归,轻易看不到他身影。还没出正月,鞋匠在街上叫辆拉铁锹的“三友”农用车给挂了,被同行用板车拉回来,坐在炕上哼哼唧唧。裁缝只打了个照面,问了句骨折了没有?鞋匠连连摇头说,不碍事不碍事,只是筋扭了下,你忙你的。裁缝说用热水把脚泡泡,橱柜里有紫药水,也有麝香虎骨膏,自己贴上一帖吧。说完回了厢房。鞋匠就颠着一只脚去翻箱倒柜找药膏,一个踉跄瘫到地板上。樱桃正在写作业,听到鞋匠的叫喊声连忙冲进正房,将他小心着扶搀到炕沿上,又帮他褪了鞋袜贴麝香膏。鞋匠连连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脚臭着呢!樱桃不搭理他,帮他将药敷好,又翻腾出合“三七”片,端了热水命鞋匠服了。等忙活完,抬头间正看到裁缝叉着腰板倚靠在门框上。樱桃就说,妈,你忙你的吧,我帮叔弄好了。鞋匠的腿就颤起来,不时拿眼瞥裁缝。裁缝笑了,说,你真是命好呢,白拣了个闺女,看来养老送终也不是什么难事了!鞋匠“嘿嘿”地干笑着说,这不都是托了你的福气吗?是你生养得好,生养得好……生养得好呢。

        翌日,裁缝突然说要带草莓去她姨妈家小住两日,算是忙过了冬,要休憩几天。这倒是件新鲜事,樱桃长这么大,一回亲戚也没走过。父亲自小就没见过,更不肖说祖父祖母伯父姑母,母亲那头呢,据说亲戚都在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压死,绝了门户,只剩裁缝一人。去就去吧,樱桃无所谓的。中午吃了鞋匠炖的鸡蛋糕,晚上吃了鞋匠炒的麻婆豆腐 ,吃完了就扒着桌子温书,温着温着打起瞌睡。睡梦里有人敲门,却是刘若英来了。刘若英还没进屋先“嘤嘤”地哭上了。她穿着件火红的裘皮大衣,脖子上盘着油光闪亮的狐狸皮,眉眼黯然耷拉着,全没了平时的骄傲。进了屋先上了樱桃的床,将棉被捂住腿脚,手指缠着樱桃的手指不停地抽泣。樱桃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考试没及格?刘若英耸了耸鼻子,鄙夷着说:“不及格我会哭吗?你也太小瞧我了!”说完仍旧嗡嘤着垂泪。樱桃给她倒了杯热水,一心一意看着她哭。

        “黑皮不要我了,”刘若英抽嗒着,“这个没良心的,说不要我就不要了!拿我当什么!”樱桃傻傻地问,不是过年前奔丧时还好好的吗?刘若英说:“他说,他不喜欢我了。他喜欢上了一个北京姑娘,也是当兵的。听听!北京姑娘!皇城根长大的!”

        樱桃听她絮叨着有些犯困。后来说:“他不要你了,你就再找一个。你这么漂亮,追你的人又那么多。”

        刘若英这才心敞些,说:“可是……可是……”

        樱桃倒极少见她这样温吞,就问:“可是什么?”

        刘若英说:“我怀孕了……”

        樱桃的嘴巴张开,半晌没有合上。

        “这种事,千万不能让父母知道的,”刘若英说,“我让他回来陪我去堕胎。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刘若英哇哇地嚎啕起来,“他说谁知道我怀的谁的种!”

        樱桃刚想骂黑皮,听到门又哐当着响起,以为是夜风刮的,不料旋尔听到草莓“哇啦哇啦”的哭声,正暗自纳闷,裁缝已然闪进了屋。草莓被她揽怀里,努力睁着小眼,显然困了。裁缝见了刘若英也没如何寒暄,只僵硬地笑了笑说,是小英啊?你们聊吧,聊吧,我们娘俩去睡觉咯。樱桃想,母亲不是说在姨妈家住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刘若英仍喃喃自语,后来,她干脆央求樱桃陪她去县医院做堕胎手术。“堕胎”这个词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时,她绝望地躺在了樱桃的床铺上,用被褥死死蒙住了头。樱桃只见那被褥不时耸动,哭声没了,只听得窗外咆哮的风声漫过屋顶,将铁皮烟囱吹得铿锵作响,而糊窗户的草纸被风刮裂,“呼啦呼啦”地忽扇,谁家的狗“汪汪”地狂吠,吠得夜色愈发黑亮。她不禁直起身走到窗口,缓缓拉开窗帘。缺月挂疏桐,几颗碎星嵌到玻璃冰花上。她努着嘴唇朝冰花嘘了口哈气,满窗的景色瞬息变幻起来。她重又坐到刘若英身边,压着细嗓门对她说,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会陪着她去医院的。她听人说过,做流产其实并不痛,就像被蚊子叮咬了几口。她还说,要是她实在疼了,疼得受不了,就咬她的三根手指吧,她不怕。电视里女人家生孩子,不都是咬着被角或者男人的手吗?她这么一说,刘若英似乎更害怕了,哭声从棉被下呜咽着传出,比裁缝踩脚踏板的声响更让人不安。

        7

        手术倒很顺利。医生是个男的,肥胖的肚腩估计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膝盖了,满脸的落腮胡则让他显得落落寡欢。他的手和他的身材一点都不协调,小、白、嫩、软、薄,将橡皮手套戴上时,他怎么着就打了个漂亮的响指,让刘若英紧紧闭上了眼睛。手术利落干脆,刘若英从手术台上迈下来时,医生犹豫着对她说,我闺女跟你同岁呢!女孩子家嘛,该懂得护着自己,免得遭殃受罪,将来落下病根,父母也跟着丢人现眼。很显然,他轻易就明白了刚才躺在那里劈开双腿、让他一双小手在花蕾般脆弱的子宫里忙活的,无疑是个怀春的高中女生。也许他碰到这样的事挺多,他的口吻没有试图说教的意思。他摘了胶皮手套,将金属器具扔到白瓷盘里,点了根香烟悠闲地抽起来。刘若英拼命低着头,嘴唇被她细密的贝齿咬得渗出血珠。到了走廊里,她将下巴软塌塌地顶住樱桃宽厚的肩膀,乳房忧伤地抖动着。樱桃随手摸了摸她白净细腻的脸颊,不晓得如何安抚她。

        不过有件事樱桃很是好奇。刘若英是如何知道自己怀孕了呢?一些事樱桃影影绰绰知道些,但不是很清晰,她刚上初二,还没来得及学《生理卫生》,裁缝呢,对闺女的事素来不闻不问,那些女孩该知晓的事,也从未郑重地说与她听。樱桃骑了自行车,刘若英坐在后面,由于心存疑惑,自行车就骑得东晃西晃,还被路上的石子硌得颠簸不已。刘若英就不干了,说你存心害我是吗?我的肚子疼得要命,你是真对我好还是假对我好?说完又哭起来。樱桃不理她的茬,只是小声着问,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自己……有了呢?刘若英哼唧着说,你脑袋是榆木疙瘩啊,你是真傻呀还是假傻呀?月经不来了,不就是怀上了吗?

        车子咯噔下就停了。刘若英大声骂道,你个死樱桃!黑皮欺负我,连你也欺负我!她的声音饱含着愤怒。她想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又怕崴了脚伤了身,只好从后座上伸手去捶樱桃后背。樱桃也不躲闪,也没继续骑自行车,慢腾腾地推着刘若英。刘若英这才欢畅些,说这还差不多,你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得的,我是属黄鼬的,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樱桃你给我记着这句话。

        樱桃回了家,裁缝恰巧带着草莓去给客户送货了。她插了门闩,把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炉钩子将蜂窝煤捅开,屋子里就热气腾腾起来。她脱了棉袄棉裤棉鞋钻进被窝,不住地哆嗦着。她记得自己已经三个月没见红了。按照刘若英的说法,就是她也“怀”上了。她伸出手指掐算了一下,距离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刚刚也是三个月。如果不出意外,定是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使她有了身孕。她边寻思边把肥胖的身体蜷缩成团,一只脚的脚心磨蹭着另外一只脚的脚背,只希望自己越缩越小,最后变成懵懂的婴儿再次钻进裁缝的子宫。后来她忍不住从抽屉里取出面镜子照着腹部,似乎确实比以前大多了,摸上去似乎也多了些许的褶皱。昏睡了片刻她又激灵着耸身而起,穿了衣服和袜子钻进朱红色的大衣柜。这大衣柜还是矿工跟裁缝结婚时打的,松木的料,漆也好,躺在里面倒是很舒服,鼻孔里满是松木的脂香,只是闷了些。她想如果这是口棺材就好了,自己一辈子躺在里面,不用见到任何人,哪怕是远在新疆喀什的罗小军。这样死了也好,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丑陋的秘密和流言蜚语会像水消失在水里,街坊邻居只知道樱桃在大衣柜里闷死了,却全然不晓得她为何闷死在里面。她甚至想到她死后,裁缝可能会抽身离开缝纫机,扒拉扒拉她的厚眼皮,然后命鞋匠借辆马车或拖拉机将她送到火葬场,草莓呢,可能会更高兴,再也不会有人揪他耳朵,刘若英呢,照样会和别的男人谈恋爱,用不了半月就将她彻底遗忘……樱桃越想越伤心。后来听到门响,知晓是裁缝回来了。裁缝大声喊道:“樱桃!樱桃!开门!”

        樱桃从柜子里慌乱着跳出,趿拉着鞋小跑着去开门。裁缝就问,你中邪了?大白天的你插什么门?樱桃不敢去看母亲。裁缝进了樱桃的房间,前前后后观瞧一番,这才去缝纫机前裁剪布料。樱桃重新钻进被窝,将自己蜷缩成条肥硕的蛆虫。不会草莓溜达过来,非要嚷嚷着和樱桃一起睡。樱桃将他拖进被窝,紧紧抱拥到自己怀里,伸了手去摸他脊梁骨。草莓长得瘦弱,脊梁骨摸上去硬扎扎的,让樱桃眼角沁出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出。弟弟很是听话,他一项惧怕樱桃,也没有哭闹,安然地枕了樱桃肉透的胳膊。姐弟俩一直睡到吃晚饭。鞋匠来叫她们,说米饭煮好了。樱桃这才抱着草莓去厨房。

        吃着吃着裁缝说:“樱桃,你把筷子伸到你叔的碗里了。”

        樱桃慌忙着把手缩回,低了头默默地吃。裁缝倒是很久没见樱桃如此安静,眼皮也不挑,话也不多,也不挑剔她了,就跟鞋匠拉起家常。她说,镇上孙德昌的闺女,就是在百货大楼卖布料的那个,长得像林黛玉的那个,跟百货大楼的经理有了。说“有”这个字时她停顿了下,继续神秘地对鞋匠说,那个经理带着她去医院流产,正碰到她姐姐去打保胎素,姐俩就碰上了,裁缝打了个饱嗝,不屑似地说,真是丢人啊,孙德昌闺女才十九岁,那个老不正经的都五十八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真是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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