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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桥县素描六篇

发布: 2012-2-23 19:14 | 作者: 黄孝阳



        打台球的徐小南
        说起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县城一中念初二。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刮掉了往日遍布街头的小录像厅,梨桥县的年轻人都打起桌球。到处摆满台子。县城整天都在噼哩叭拦地响。陈元庆家的小卖铺开在通过龙头乡的马路边。他爸在凉篷底下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很简陋。桌面是从老式人家找来的实木门板。因为是两扇,门板底下用铁钉固定。四周钉了二寸见方的木条,刨得溜光。木条四角与中腹挖了六个洞,底下各吊着一只布袋。桌面再铺了一层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布。四脚是砖头。居然垫得很平整。陈元庆手中的台球杆是自窗户上卸下的木栅栏,上下通直,一般粗细,直径与一枚康熙铜钱差不多。台费也便宜,二毛钱一盘;若在别处,就得一块钱。
        当时,我与陈元庆玩得好,没事骑车去他家打桌球,要骑十五分钟的路,一路上可以看到十几处聚集在台球桌边的年轻人。他们光着膀子,趿着拖鞋,嘴里斜叼着烟,隔三差五就打架,一般拿球杆互相招呼,敲两下彼此的头四散跑开,剩下气得哇哇叫的老板在那里跳脚。小痞子们为了不付台费常采取这种法子。他们跑开后,又在另一个桌球厅聚集。老板们吃够苦头,就统一口径,要打球先交钱,打一盘算一盘。架也有打得狠的,一个人被几个人按得双膝跪倒,另一个人握住台球往这人头上砸,嘴里还问,你服不服?砸得那人血流满脸,哭爹喊娘,这才放手。被打的人在街头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等额头上结起疤,又走出来,找到当初打自己的人,递过去一根红梅烟。大家各自把烟吸了。这人算是找到组织,以后也可以拿桌球砸人。
        陈元庆的球打得比我好,力量大,母球开出,十有八九能“混”几个球入袋,最多时一口气混进过七个球,包括最大分值的十五号。输赢按累计分值计算。每个球上面的号码即为分值。大家从一号顺序打到十五号,只要母球先撞目标球,再撞其他球,都算进球有效。玩法与常见的“争黑八”不大一样。不过,有一点相同。陈元庆常说,我是哪天我能练到一杆清台就好了。
        我笑了,说,你以为你是没眉毛的徐小南啊?
        徐小南的模样与教我数学的肖老师差不多,个子瘦瘦高高,说话轻言细语。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处,那就是他的眉毛,又轻又淡,几乎看不见,像随时可能从他那张白净的脸庞上飞走。没见过他打球的人没法想像他有多么潇洒,单手击球,反手击球,双手左右开弓,最厉害的是他打出的弧线球。这比打跳球难多了。打跳球,球杆以一定的俯角击出,母球的受力可以分解为向前和向下两个力,向下的力使母球跳起,向前的力使母球前进。只要把球杆的倾斜角保持在45度以上,瞄准母球的上半部然后大力顿杆,不管是谁,打多了,偶尔也能瞎猫碰上一次死耗子。徐小南打出的弧线球根本不该是人打出来的。比如,九个球排成一行,在这排球东侧中间位置搁上一个目标球,再在这排球西侧击打母球,母球以一个漂亮的弧线绕过障碍,准确地把目标球击入袋中,十中六七。还有,在六个洞口各摆上一个目标球,母球击出后,在台上左转右折,居然能把这六个球全部击入袋中。
        徐小南只上人民电影院地下室打球,整天泡在那里。是一个老瘸子开的,梨桥县最大的台球厅,有十二张桌子,大理石板桌面,全实木护栏,袋口均为真皮,滑槽落袋,还带高度调节器。老瘸子坐在柜台后,身后杆架上插着几十根球杆。交了钱才能拿到球杆。还得忍受瘸子的唠叨,不要拿球杆在桌沿上敲,不要把杆头往地上戳,不要去拗杆身……不过瘸子的球杆真好,别人家的球杆用了几个月会变形扭曲或者长出裂缝,瘸子的杆好像高年级那些腰肢细细的女生,每一天似乎都要比昨天更俊俏一点儿,偷偷摸一下,指尖滚烫了。来瘸子这打球的人都是高手,一打就是一个上午或下午。我与陈元庆常翘课来看。他们多半打带彩的。十块钱一盘,也有二十的。输了从兜里拈出一张或两张大团结,往台上轻轻一拍,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仿佛那钱是纸。每盘都现清,不允许欠债。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
        大家晓得徐小南的厉害,不敢与他平打赌彩,除非让分,让几分不行,得让几十分。十五个球分值总共是一百二十分。徐小南最多一次让到五十五分,还赢。球打到这份上就没意思。不过,有一个人不肯叫徐小南让分,说是屡败屡战,要的就是这个味。他叫烂眼,是县里的大罗汉。长征路以南都归他管。他一个人承包了两条街个体户的工商与税务,县里惟一的菜市场与人民电影院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梨桥县总共也不过五条比较繁华的街。他抽的烟都是玉溪,那是县长才有资格抽的。烂眼坐过牢,非常凶悍,年轻时曾拿一把菜刀在车站帮十几个人的围追堵截中左冲右突,硬是杀出一条血路。他老婆是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女儿。五年前,副局长把女儿用麻绳吊在梁上打,不准他们谈恋爱。烂眼在腰间绑上一圈炸药,手上摁着一个打火机,冲进去,喊着同归于尽,把副局长吓得尿了裤子。
        烂眼有钱,出手也大方。但烂眼哪里懂打台球?我见他打过几次,非常臭,徐小南闭着眼睛也可以赢他。不过,徐小南与他打时格外认真,边打还边讲解,这球为什么要这样打,为什么要用这种架杆手式。我们站在一边听也能学到不少东西,知道高杆、跟杆、缩杆、偏杆等名词,晓得了打球的六字真决“角正、点准、杆正”。可惜烂眼是榆木脑袋,老不开窍,我都替他害臊。
        平时,徐小南与人打指导球,打一盘五块钱。他有一张专用的台子。没事,一个人在那练杆。其实,练杆是假,等人是真。谁给得起这五块钱,都可以上前与他打一盘。大家也心甘情愿,因为确实长技术。当然,打指导球不能发财。我们县里常有做木材生意的外地客商,他们晚上没哪里可消遣,跑到地下室来,又不晓得死活,见徐小南一个人在那挥杆,四下又没有空台,手便痒,从口袋里搭出两根烟,说,兄弟,杀几盘?他们吸的烟起码是红塔山。徐小南接了,夹在耳朵上,笑笑,说,怎么打?外地人竖起一根手指头,说一张。徐小南点头。我们相视一笑,围上来。老瘸子来了劲,拖着残腿肩膀一抖一抖过来摆球。
        徐小南与本地高手打球时全力以赴,往往一杆清台。遇上这些外地人,就扮猪吃老虎,开始几盘,胡乱击打,故意“放水”。等到人家以为他的球技不过尔尔,他提出让外地佬让他几分,同时竖起两根指头提出加注。外地佬以为自己遇上一头会吹牛皮的羊祜,应了。徐小南又输,一副急红了眼的样子。当赌注抬到五十甚至是一百块钱一盘,徐小南眼里放出细光,手中的杆子变得比狮子还凶猛比毒蛇更灵活,能在大冷天,把外地佬的汗打出来。外地佬这才晓得上了当。
        除了做生意的客商,有的外地佬是来打野食的高手。徐小南也常去外面打野食,有时失踪一段时间,等回来时,裤兜里的钱包鼓起一大砣。打野食的高手一般只找当地的高手打。高手赌性大,敢于下注,输赢上千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为了面子以及本地台球荣誉,也愿意迎接陌生人的挑战。他们的眼睛很毒,能从一个人的站姿与击球动作看出一点端倪。事实上,在来之前,他们已经打听清楚梨桥县有哪些高手,听说眼前的人是徐小南,直接把话撩明,说,打一百吧。徐小南说,打几盘?外地人说,打三盘。徐小南应了。对这些人,徐小南一上场便拿出十分本事。他那双细细长长的手在萤光灯下接近透明。这该是一双女人的手,非常秀气,偏偏长在男人的身体上。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它才有具有这种不可议的魔力。世上就没有哪种声音比徐小南手中那根球杆在击球时发出的铿锵之声更好听了。
        我很沮丧。我的十根手指头又粗又短。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把球打得像徐小南一样。陈元庆不同意我的观点,说,人家靠这个吃饭,当然打得好。只要勤学苦练,我们早晚能打出这种水准。做人要有信心。打球贵在专心。这后半句话是徐小南说的。徐小南说过的话都成了陈元庆的口头禅。我说,为什么徐小南可以靠这个吃饭,别人就不可以?陈元庆挠起头。我发起愣。我渴望有一天能与徐小南打盘球,就打一盘,那怕他又是一杆清台。可我没有钱。我把家里的废报纸旧书捆了拿到废品站去,那么两大捆只卖出三角钱。陈元庆比我有种,去自家小卖铺抽屉里摸钱,结果被他爸打掉半条命。
        我瞪大眼睛,生怕错过徐小南击球的每个细节。它们无可挑剔,是艺术本身。那个外地佬的球技不错,从站姿,抽打,到击出,都吻合徐小南平时讲的,对球杆的控制也相当到位,只有偶尔因为不习惯台呢的厚薄和台沿的弹性,母球走位不是很准确。三盘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徐小南赢得干脆利落。外地佬讪讪走了。大家哄笑起来,都觉得倍有面子。徐小南收起杆子,看看左手腕的表,嘴角挂起笑容,与瘸子聊过几句,付了双倍台费,打算离开。
        我与陈元庆都有些失望,时间还早,徐小南这么急着走做啥?
        这时,烂眼进屋了,披着军大衣,带出一身霜寒。
        烂眼拍拍徐小南的肩膀说,别急着走哇,咱们打几盘。不知道为什么,徐小南喊过一声烂眼哥,看着烂眼弯下来的嘴角,脸比纸还要白。我们不明白发生什么事,面面相觑。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烂眼抓起球杆在空中舞弄几下,赞道,好杆子。
        光讲好不叫本事,还要讲得出是哪里好。徐小南就说过,这些杆子都是枫木做的,密度高,弹性好、木纹清晰、简洁、舒展,不易变形。用指头往上面弹一弹,声音结实清脆。
        我屏住呼吸。陈元庆拿手捅我的腰,压低声音说,徐小南要挨打了。
        瘸子走过来,小声地说,烂眼哥。
        烂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瘸子不再说啥,拿三角木杠摆好球。烂眼吸口气,把杆子塞入徐小南手中,说,你开球吧。徐小南的手发起抖。千真万确,球杆在他手中轻轻发颤。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徐小南额头已泌出汗珠。刚才与外地佬打三盘球,他也没出一滴汗。徐小南弯下腰,准备开球,在他击球前的一刹那,烂眼的军大衣里卷起一道白光,咔嚓一声。徐小南的左手齐腕而断。眨眼间,烂眼像换了一个人,满面狰狞杀气,手里现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这刀真快,刀尖上连滴血都没溅上。徐小南闷哼,身子顿时瘫软倒地,脸色煞白,意识却清醒,右手伸出去抓自己的左手。血激涌而出,徐小南的牙齿咯吱直响,却是一声不吭。烂眼嘿嘿冷笑,朝我们扫来一眼,手掌一翻,刀子收入衣内,跨过徐小南的身体扬长而去。我们吓傻了,眼珠子转来转去。惟一清醒的还是那老瘸子,跳起来,尖声喊道,快,快送到医院去。快,拿东西按住伤口!
        徐小南搞了烂眼的老婆。他胆子真大。烂眼的老婆也是让人搞的吗?几天后,陈元庆对我唏嘘不已,说,如果我是烂眼,我就砍了徐小南的两只手。妈的。
        我抽抽鼻子没说话。这种事情在我的理解能力之外。我只是为徐小南那只手可惜。不过,我也有点高兴,徐小南的手不断,陈元庆就捡不到那只西铁城表。陈元庆把它以一百块钱卖给修钟表的师傅。我们在瘸子的台球厅度过一个愉快的寒假。很快,我发现自己对桌球的兴趣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大,那些溜滑的球杆其实就是一根棍子,用来打人还没陈元庆家的木栅栏趁手。球打得好又能咋的?被人一刀砍下去便断了。烂眼甚至连派出所的门也没有进。要做,得做烂眼这样的人,这才叫威风。陈元庆同意我的看法。但令我想不到的是,过了大半年,我又看见徐小南,他的左手藏在袖子里,用绷带吊在胸口,手指头露在外面。徐小南身边还有一个女人。陈元庆说,看,烂眼的老婆。
        那是一个瓜子脸的女人,眼睛里有水,手挽着徐小南的右手胳膊,肚子大了,挺出一条弧。陈元庆嘻嘻笑,说,徐小南把弧线球打到她肚子里。我说,烂眼怎么不把徐小南的右手也砍了?陈元庆耸耸肩膀,说,我又不是烂眼肚里的蛆。陈元庆补充一句,他们好像离婚了。陈元庆又拿手捅我的腰眼,说,你看,徐小南的眉毛好像变粗了。真奇怪啊。难道躺在医院里天天吊盐水,能把眉毛吊成卵毛?我乐了。
        徐小南不再打桌球。梨桥县各桌球厅的生意仿佛一下子也失去精气神,逐渐惨淡。第二年秋天,陈元庆的爸拆掉那张简陋的台球桌,拿砖头去加固了屋后的鸡栏。我走在从陈元庆家回来的路上。太阳照着路边的树叶,照出一个明晃晃的世界,一个像刀锋一样的世界。我在路上蹦蹦跳跳,突然看见烂眼。他独自蹲在一条已经干涸的水渠边,默默抽烟,眼睛又红又肿,烟头都烧到他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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