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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桥县素描六篇

发布: 2012-2-23 19:14 | 作者: 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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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愣地想,用手背抹嘴角淌出的口水。陈元庆蹿回来,一脸怒放的花朵,手往我肩膀上重重一拍,国祥说让我玩三天。我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说,玩什么?陈元庆嘿嘿乐道,磁铁啊。陈元庆用手指头捅了下我的胸,小声嘘道,看,国祥已经招集了人马。我顺着陈元庆的手指望去,国祥已领着四五个孩子朝教室奔来。我乐了。冯志强真蠢。他一定没看多少小人书。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这是小人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事。他竟然还敢把这样好的东西拿出来显摆。他又不是没吃过亏。我见过国祥教训冯志强,比县剧团那些腰肢细细屁股大大的女人捏着指尖唱的采茶戏要好看一百倍。知道什么是“弹卵子”吗?国祥发明的。国祥按住冯志强,扒掉裤子。大家轮流上前,用指头去弹他那个蚕蛹样的东西,顺便欣赏他的尖叫,真是不要太有趣了。那蚕蛹样的东西会一点点变大,变得跟树枝一般硬。国祥再从兜里摸出根缝衣服的针,去扎,每扎一下,冯志强就弹一下,扎得急弹得也越急,好像身体里装了一个开关。
        我咯咯笑出声。陈元庆双手抱在胸前,吹起口哨,吹得是小小少年没有烦恼。国祥大步流星来到冯志强的面前,劈手去拽他的招风耳朵。上课铃响了,秃了脑袋的刘老师从走廊那头踱过来。国祥松了手,喝道,下课别走。冯志强的脸已比豆腐还白。冯志强坐教室第一排。我盯着他的后脑勺,与陈元庆交换眼神,不住发笑。哈哈,冯志强脑袋里肯定装满浆糊。见过蠢的,没见过比冯志强更蠢的。他竟然胆敢不听国祥的话,等刘老师打开讲义,他怯怯地举起手,说要去拉尿。这王八蛋要溜。教室里的椅子马上稀哩哗拉倒了一片。国祥跟着起身,老师,我要拉屎。声音还在屋内,人已蹿出门。我们这几个人都蹿了出去。陈元庆最逗,他反应慢了半拍,被刘老师抓住衣袖。刘老师说,你们想干什么?陈元庆急中生智,老师,他们没带手纸。我给他们送。刘老师一愣,陈元庆已甩掉他的手。冯志强跑得真快,跟山上的野兔子一样,跑得歪歪斜斜,肩膀甩到脑袋上面了,眨眼便跑出校门。但国祥比狗跑得还快。等到我们赶过去,国祥已经骑在冯志强的身上,在擦头上的汗,嘴里骂骂咧咧。
        
        这是学校旁边一间废弃的祠堂。断壁颓垣间到处是人粪牛屎,并堆满枯枝乱柴。祠堂大门墙上,写有“永远忠于毛主席”的石灰字。堂前有两株粗黑的柏,皆有一个人抱那样粗,左边那株的大半边被火烧过了。柏树的根露在地面上。冯志强的胸口顶在树根的上面。冯志强在翻白眼,国祥,我给你磁铁。我疼。你放开我呀。
        晚了。疼也没用。你是骨头贱。国祥摸出磁铁,用牙齿咬了下,藏进裤袋,再用力地掐冯志强的脖子,叫你别走,你还跑?这磁铁从哪偷的?国祥的目光落在柏树根边一堆刚从人体里排泄出来冒着热气的粪便,再抬头看看我们,眼里出现一道幸福的光,吩咐我们按住冯志强。他跳入祠堂,捡出一根指头粗细的树枝,在冯志强面前蹲下,叫我爸。陈元庆马上接嘴,他爸是疯子。你当他爸亏大了。国祥一拍脑袋,对。说得对。还是喂你吃屎。
        国祥用树枝挑起粪便。冯志强闭紧嘴,在我们手里扭来扭去,扭得像虫子。国祥用手指去捏他的腮帮子。国祥的手劲才是真正地大,就一下,便捏出一个洞,一个深深的洞。冯志强流出眼泪,脸上浮出一种绝望的近乎于恐怖的表情。我皱起眉,想说什么,陈元庆一扯我的衣袖。冯志强的牙齿沾上了粪便。就在这一刻,他放弃挣扎,还张大嘴,把那根挑有粪便的树枝头咬断,恶狠狠地咬着,好像在咬肉骨头。粪便从他嘴角溢出。
        我们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放开他。冯志强在地上来回打滚,跟被鞭子抽了的陀螺差不多,一边哭,一边用手指往嘴里抠。突然,不抠了,抓起地上的屎,往脸上抹,抹得只剩下两只眼球,而且里面的黑越来越少,白越来越多。我们面面相觑。冯志强疯了?我望向国祥。他的眼神有点惊恐。我们往后退了一步。真臭。冯志强真臭。苍蝇朝他飞过去。是那种最爱屎的绿头苍蝇。我们又往后退了一步。冯志强的哭声似被刀砍断了,从地上跳起身,头缩在肩膀里,身子伛着,仿若是地狱里跑出来的鬼,要把我们这些人的模样带到阎王爷那去。冯志强眼里有古怪的凶猛的光,突然啮出牙齿,扑过来,你们吃屎吧。
        我们赶紧后退。冯志强撵着我们跑,好像他是老鹰,我们是小鸡。追到巷子口,冯志强停下来,开始笑,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哈哈大笑。我们齐齐站住脚,都为自己刚才的胆怯感到羞愧,但我们谁都没有勇气过去。国祥蹲下身,去捡起地上的石头,骂道,我日他妈。老子今天不给他脑袋开个窍,我喊他爹。陈元庆小声说道,要是老师知道我们弄疯了他,咋办?我没说话。国祥没说话。一个绰号叫赤脸的孩子说,他自己要发疯的,关我们屁事。再说他爸是疯子,他肯定被传染了。国祥手中的石头落到地上。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扔在地上,扔在我们的脚下。我们僵硬着脸,没再说话,转过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国祥独自走在最前边。陈元庆用脚去踩国祥的影子,他并不能把影子踩到泥巴里。泥巴里到处都是蚂蚁,像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我回过头,冯志强还在那里蹦蹦跳跳。他的样子是那样骄傲,跟戏台上得胜归来的将军差不多。他甚至唱起歌,唱的是“铿铿铿。临行喝妈一碗酒。铿铿铿。苏三离了洪桐县……”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唱歌,唱得不错,比陈元庆吹的口哨好听多了。我的头有点疼,有一只绿头苍蝇飞到脑袋里面。
        4
        冯志强没来上学,几天后,他死了。我是听别人说的。冯志强跑到县城蔬菜队的几户农户家里去偷东西。人家发现了,提起锄头追。冯志强拼命地跑,经过百货商场门口时,在那替人卸货的老冯一把揪住他,问他咋不上学。老冯那时肯定没发病,还记得儿子要上学。冯志强使劲挣扎,叫他放手。那几个乡下男人赶过来。一个拽冯志强,叫他交出东西。一个问老冯是谁。另两个就说,要打死这个偷东西的贼。他们说得起劲。冯志强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用报纸包了的大便,砸在拽他衣服的乡下男人脸上。乡下男人几个巴掌把冯志强打出血。谁都没想到老冯见了儿子嘴角流出的血,眼珠子就红了,一把夺过乡下男人手中的锄头,就一下,就把儿子敲死了。
        我很难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受。冯志强干吗要把屎装在裤兜里?他是不是真的疯了?他如果疯了咋还晓得去偷东西?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独自走在街上,望着身边灰溜溜的房子,就觉得自己是一大团死寂的水里浸泡着的一只虫子。我走到东门桥上。河岸边开满黄色与紫色的野花。花丛中突兀着很多黑色的石头,非常大,据说是鳌被神灵折断的四肢。细细密密的水流在石头旁边淌过,几乎看不出在流动。偶尔一片黑影自那青得发绿的水底潜过。那是水鬼。水里有各种各样的鬼。每年要捉人去当替身的溺死鬼,河里发大水时救人上岸的鬼,还有专门吃小孩子的鬼——若被这种鬼吃了,就找不到小孩子的尸体,他们消失在水里,仿佛是水的一部分。
        我沿着与东门桥相接的一条泥路往河那边走去。国祥与陈元庆他们在一个叫“鸭子巢”的河段处玩水。我常去那玩的。那里的水特别深。只有胆子大的孩子才敢在那里玩。当经过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时,我顺手从门口柴堆里抽出一根细树枝,再从裤兜里掏出铁丝,把铁丝缠在上面,缠出一个钩。
        我伏下身子,胸脯贴住地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激荡。天空真高,高得令人绝望,是一大片灰白。微弱的火焰在我心底燃烧。我躲在黑石头后,凝视着河中央那些黑得像泥鳅的身体。他们会蛙泳、仰泳、蝶泳、自由泳。我只会狗刨式。他们的臀部是尖尖的。水吃掉了他们的影子。但他们并没有飞到天上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树枝,在那些胡乱堆在河岸边的衣物里找到国祥的绿军装。我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害怕。我甚至还有闲暇去想小人书里的鼓上蚤时迁。时迁真厉害,可为什么水浒一百单八将,他却排在倒数第二位?树枝以一种缓慢的在我理解之外的节奏,准确地把那件衣服拖回到我身边。我在里面找到我想要的东西,那块磁铁。冰凉的,似乎是一块要在手心里溶化的雪。我把它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后退。我回到东门桥上,在栏杆上坐下。陈元庆说得不对。它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吸。我松开手。磁铁掉下去。水面感觉到了疼痛,出现一个洞,一个深深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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