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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桥县素描六篇

发布: 2012-2-23 19:14 | 作者: 黄孝阳



        ●我们在去龙岗镇的路上。薄薄的阳光从枝桠间飞落,形状与蝉蜕的壳一样。我和陈元庆嘎着嗓子往坡坎下的窟窿吐痰。它离我们的距离有半米,要把痰准确吐进去,这很困难。嗓子眼里冒起火。但双手背在身后的我们坚持不懈。他吐完,我再吐。间隔三百次心跳。吐出节奏,吐出气概,吐出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的枪法。老师没有察觉我们这场隐秘的竞赛,在声色俱厉地大叫,今天,你们中的那个谁不出来承认错误,就在这里跪到天黑。老师姓刘,刘春风。一个男人叫这样的名字太恶心了。还桃花依旧笑春风呢。这是时刻想着搞破鞋。你们懂不?这叫典故。陈元庆说得眉飞色舞。他的眉毛没有刘老师的眉毛跳得好看。刘老师的眉毛在跳舞,跳的还是电视剧《卡门》里的探戈,那两根粗毛并行直立,几乎贴在一起,过一会儿是节奏欢快的四二拍,过一会儿又是适于表达忧伤情感的四四拍。我用手悄悄捶背。刘老师踢腿、旋转、折腰、扭摆,继续车轱辘着那几句没放盐的话。他太让人讨厌了。每个星期五的下午都布置作文题目,字数从五百逐渐加到必须在千字以上。忍无可忍,毋须再忍。有天,作文题目是《我的狗》。陈元庆写道:我的狗叫小刘。我喜欢喊它,小刘、小刘、小刘……全文整好一千字。刘老师暴跳如雷,把陈元庆拖到教务室关禁闭,还喊陈元庆的妈来揍了他一顿。我理解陈元庆。我们都理解陈元庆。陈元庆把痰吐进窟窿,得意地朝我翻起眼白,以示庆贺。我不动声色地笑。如果这时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上面的人一定会诧异无比。这是初春的上午。几十个学生在山路上列成方队。另外有七个男生跪在路边。一个红脸的没穿上衣的男人面对他们手舞足蹈,进入了一种如醉如痴的境界。还有一辆破破烂烂的班车,车头瘪进一大块。一个穿工作服的女司机坐在车门的踏板处,往深涧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石子,动作缓慢,表情阴郁。她额头上缠了一件男人的白衬衫。两只衣袖在脑后打了一个古怪的结。袖口有黑色的凝血。
        ●我们要去龙岗镇植树造林,学习雷锋好榜样。现在有个没屁眼的畜生顶风作案,不老实,间接造成了国家财产重大损失。这是要送去坐牢,吃三两的。刘老师把唾沫均匀地喷到我们七个男生脸上。他真厉害,快赶得上神探亨利,通过分析那块圆石子的大小、硬度,认定这块石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从车轱辘底下弹起来,更不是其他学生扔的,只可能是我们这七个尚未戴上红领巾的男生扔的。幸好,他没有一个红颜知已作参谋,要不,陈元庆早就地伏法。刘老师那时是否会对陈元庆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说的一切可能在法庭上用作对你不利的证词?……阳光爬到刘老师的睫毛上。膝盖有点疼。我打哈欠,把早上吃的稀饭从胃里反刍至嘴里咀嚼,猛地睁圆眼。窟窿里钻出一条漂亮的小蜥蜴,体侧有鲜绿色纵纹,头部鳞片上覆盖鲜艳的红。这是一种奇妙的生物,比那种呆鸟有趣多了。它会自截尾巴,断掉的尾巴还会在地上跳个不停。陈元庆向我扔来一个眼神。我们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心脏一下子擂疼胁骨。我们恨不得把还在喋喋不休的刘老师的大脑袋一脚踢落到涧水里。小蜥蜴在草丛中停停走走,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要逮住它,需要神探亨利那种“透过层层表象,穿过层层迷雾,揭露出藏在黑暗深处的事实”的智慧。
        ●刘老师蒲扇大的手捂在嘴上,手背上的青筋在跳。烟头快烧到他的手了。他的胸毛真多,比动物园里的猩猩还多。感谢菩萨。他终于肯闭上嘴。他踱到那群吱吱喳喳的戴红领巾的学生中。他给了我们三分钟。让我们商量出结果。结果也能商量得出?这又不是做数学题。刘老师太可爱了,竟然妄图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来找答案。我敢保证,在陈元庆扔出石子的那一刹那,只有我一个人看清楚了他手上的动作。但我肯定不是甫志高。老实说,就算其他同学看见是陈元庆做的案,他们也不敢说,除非他们已准备被陈元庆的哥打断双腿。五年级一班的唐昆去年就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我在裤兜里摸出一枝火柴杆,折断,撑住眼睑,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们五个人的表情,主要视线集中在蜥蜴身上。它比国民党还要狡滑。关键时刻,不容有失。抓蜥蜴,要防止它咬人,得按住它尾部以上的位置。我对着陈元庆眨眼睛。陈元庆弹出手指头。蜥蜴在陈元庆指缝里一扭,弹回窟窿里。我们七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惋惜之声。陈元庆恼怒了。他一向夸耀他那两根手指头比《射雕英雄传》里的段皇爷还厉害。现在,神话破灭了。我们七个人脸上泛起了红橙黄绿蓝。陈元庆的脸是猪肝红,眉毛立起。若他有一对卧蚕眉,可以搬到关老爷庙里享受香火。我想笑,又不敢,怕陈元庆的哥哪天把我倒提起来耍独脚铜人。刘老师大踏步过来喝道,你们在干什么?刘老师的手指戟向一个男生的眉心。男生的眼珠子转过几圈,指指陈元庆,小声说道,他好像中暑了。我们扑哧几下笑出声。哪有春天中暑的啊?春天是猫叫春的季节。刘老师不笑,凶狠的目光转到陈元庆身上,你说,到底是谁扔了石子?刘老师痛心疾首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刚才的情形有多么危险?若师傅的方向盘打向右边,一车人全报销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陈元庆没说话,眼神定定地看着刘老师。刘老师呼地一下扬起巴掌,巴掌在离陈元庆的脸蛋几厘米处停住了,他的喉结跟小老鼠一样在脖子上乱蹿,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承认错误了,就还是好孩子。
        ●刘老师的脑袋里装了猪下水。也不想想,刚才是谁在提国家财产重大损失。这种错误,不是在女生书包里放一只死鸟,不是在讲台上拉一泡屎。有谁胆敢承认,或者说指认他人?去年国庆,县里在人民广场搞公审大会,枪毙好几十号人。其中一个是抢了商店五块钱。另一个是与人打赌,去亲一个陌生女孩。公安问他干了这事没有,他承认了。坦白从严,牢底坐穿;抗拒从宽,回家过年。我在肚子里小声哼哼。旁边几个戴红领巾的女生唱起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刘老师把眼睛瞪过去。她们马上闭上嘴。我也唱,在肚子里唱。唱的是陈元庆篡改过的歌词,“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歌词在嘴里打转,舌头弹起落下,口型一下扁一下圆。刘老师的目光扫过来,是不是你干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感谢你终于赐给我说话的机会。我都快要闷死掉了。我迅速咧开嘴,滔滔不绝,刘老师,石头可能是鸟嘴里落下来的。你不看报纸吗?上面说一架飞机与一只鸟迎头相撞,结果机毁人亡。另外,山头上好像有人,也许石头是他扔出来的。一般人没有这样大的力气,所以可能是野人。野人有非常高的科研价值,若我们能抓到他,国家一定会发奖章,整个县城都要敲锣打鼓。老师那时肯定要戴大红花。还有,我肚子疼,想拉屎,可不可以?
        ●刘老师叫我做足三百个俯卧撑。我的手掌被粗糙的沙砾磨破了皮。很疼啊。不过我心里快活无比。陈元庆算欠我一个情了。或许,我可以借他腰间藏着的那把火药枪玩一天。那是他哥用自行车链条做的,枪身用八号铁丝揻制,枪头是一枚黄澄澄的子弹壳。把火柴杆头的粉末刮进去,扳响扳机,威力大得吓人。我瞅着陈元庆乐。陈元庆突然撇嘴说道,老师,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吓一跳,这家伙想干什么?我太了解他了。他嘴角只要往下一撇,就准得有人倒霉。陈元庆说,老师,我的钢笔滚到窟窿里了,你帮我捡回来,我就告诉你。陈元庆边说,边瞟了我一眼。难道他想刘老师赶小蜥蜴出窝?或者让蜥蜴咬他一口?不好,他不会是打算诬陷我吧?他肚子里的肠子到底想耍什么花招?刘老师狐疑地研究着陈元庆的脸,骂骂咧咧撸起袖子蹲下身,手伸进窟窿,马上尖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屁股坐倒。一条大拇指头粗的灰褐色土公蛇粘在指头上。蛇,背鳞起棱,腹面灰白。我认得这种蛇。我住的院子里有一个许妈,家里养过老母猪。后来杀了猪,熬了油,引来几条土公蛇,被咬了。还是用了一个偏方,把活的布哥鸟脑浆臼碎外敷才算救回来。院子里的人说,老母猪最爱在田野上找这种蛇吃,只要闻到气味,便拱土不止,定要食之而后快。所以老母猪死后,这种蛇会回来报仇。我变了脸色,难道陈元庆认出那是蛇洞,故意报复刘老师?这不可能。陈元庆的嘴大张着,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那个一直呆坐在石头上的女司机飞跑过来,揪着蛇尾,抖散蛇的骨架,抛下深涧,恶狠狠地飞起一脚,踢在陈元庆腿上,骂道,小畜生,你想让你老师死啊!她奔回驾驶室,摸出折叠刀、一团用浸过油的纱布,用刀剔开刘老师的伤口,嘴巴凑过去。刘老师的身子往后仰,女司机扯落他几绺胸毛,骂道,老实点。血吸过几口。女司机点着纱布,把刀尖烧得通红,朝伤口处剜去。空气中冒出皮肉烧焦的臭味。女司机与刘老师的额头上滚下汗珠子。陈元庆懵掉了,比泥雕木胎还要傻。同学们呼啦围过来。老师,你怎么了?陈元庆不知道被哪只手搡倒在地上,等他站起身,已经是鼻青眼肿,样子狼狈极了。我也偷偷地揍了他一拳,但没有指着他的鼻子揭发他。我还拿不定主意。
        ●我们回到梨桥县。女司机开得比兔子还蹿得快。五十几个学生把县医院的走廊围得水泄不通。尖脸护士皱着眉喊道,出去出去,要哭到处面去哭。几个女生哭得可伤心。她们动不动就哭。陈元庆被他妈拿棒子敲得满头是血,她们也这样嘤嘤哭。陈元庆后来说,这叫如丧考妣。我查了成语词典,才知道考是爹,妣是妈。做人哪可以这样缺德?现在好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我的手指藏在口袋里快活地抖动。兜里有陈元庆的那把火药枪。在一片混乱中,我捡到它。现在它是属于我的一只会唱歌的小鸟。我看着陈元庆被几个男生反绑双手,摁住后脑勺,押进病房,几乎要笑出声。陈元庆不想跪。几个男生用脚踩他的膝盖弯处。真搞不懂。他们从哪里获得了这些勇气,难道他们不怕陈元庆哥哥的拳头?陈元庆肯定要倒霉,严重处分不可避免;十有八九要被学校开除;搞不好,还要去吃三两米。我幸灾乐祸。刘老师脸色灰暗,斜靠在墙壁上,手臂上还吊着盐水。他示意大家放开陈元庆,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问他。刘老师还想问是谁扔的石子?我避开人群,绕过几丛修剪整齐的女贞灌木,来到病房后面。玻璃窗很高,我若爬上去,必定要暴露身形。我竖起耳朵。有人在哭。是陈元庆,像猫叫,又尖又细,很快,声音大了,像猫的爪子在抓挠墙壁,也抓挠我的心。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陈元庆哭。他妈把他打得那样惨,他也一声不吭。那些女生的眼泪与陈元庆此刻的嚎唿声相较,简直是一阵微不足道的毛毛细雨。陈元庆会被自己的眼泪淹死吗?陈老师会死吗?惊蛰过后的土公蛇毒得死一头牛。人若死了,灵魂会飞到哪里去?几只鸟在身边跳来跳去,跳得欢欣鼓舞。是布哥鸟。我的心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重重一捏,下意识地掏出火药枪,拉开枪头,刮入火柴的粉末,还捡了几粒玻璃碎碴子搁进去,再急忙对准目标搂下扳机。枪在手掌里炸开。
        ●足足三个月,我都不用写作文,也不必参加其他考试。每天吊着绷带,走在校园里,神气无比。刘老师问清我拿枪射鸟的缘故后,整个人都变了,再也不对我们这些没戴红领巾的学生大叫大嚷。陈元庆也没有被学校开除,甚至没有受到一纸处分。我有点奇怪。我也偶尔想问问陈元庆——那天,若窟窿里没蛇,他是否会承认是自己扔的石子,还是准备冤枉别人?另外,他真的有一支钢笔吗?但我们在校园里追逐嬉闹,我就老把这些问题给忘掉了。其实这样也挺好,总有一些事情是在我们的脑袋以外。“你知道吗?人的灵魂有21克。这是科学家的最新发现。”陈元庆放下书包,仰望苍天。天空之高,难又言喻。是那样蓝。蓝得惊心动魄,只消望上一眼,眼眶里便不由自主地蕴起一泓泪水。女司机(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在事发翌日,因为蛇毒引起的心力衰竭在家里过世了。我揉揉眼,没吭声,突然觉得整个天穹都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女司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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