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梨桥县素描六篇

发布: 2012-2-23 19:14 | 作者: 黄孝阳



        偷东西的冯志强
        1
        冯志强这人特别坏,拉屎要隔他三丘田。三丘不够。要七八丘。哎呀呀,你不晓得他的手有多长。国祥吃过亏。国祥蹲在坡东头,他蹲在坡西头。他还有本事把国祥兜里的纸掏走,害得国祥拿树叶揩屁股。
        我和陈元庆坐在学校操场的石阶上,叉着腿,叉着手。下午的阳光照着我们,照着我们脚下忙忙碌碌的蚂蚁。陈元庆对着站在教室门口的冯志强指指点点。我摁死一只蚂蚁。蚂蚁的内脏是腥甜的,用舌尖去舔,能舔出肉的滋味。我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陈元庆喜欢说大话。李白写“白发三千丈”,他写“白发三万丈”,还振振有词地跟老师辩论。冯志强瘦得像韭菜叶。我一个巴掌能把他打到东门桥去。国祥一个巴掌能把我打到东门桥去。冯志强敢偷国祥的东西吗?别说偷,恐怕连一道蹲坡上也是不敢的。国祥的哥是解放军。全校只有国祥的军装才正宗。我吸吸鼻子说,他有这么厉害,咋不见他去老师那偷卷子,也省得挨他爸的打。
        我与陈元庆都笑起来。冯志强的爸在搬运站当工人。门牙在搬货时撞掉了,一张嘴,里面就有一个洞,一个深深的洞。他打儿子在梨桥县出了名。他一脚把冯志强踢到空中,当儿子是皮球。冯志强抓住路边树的枝丫,在空中连荡几个圈。旁人说,老冯,你儿子吐血了。老冯说,你懂个屁,那不是血,是红墨水。
        那确实是血。老冯自打卖菜的老婆跟一个浙江来的养蜂人跑了后,精神就不正常。平时是个没事人,一次能扛俩蛇皮袋尿素,可不准就犯病了。这病犯得蹊蹊。犯病时,别人叫他干啥就干啥,让他学狗叫就狗叫,让他学狗撒尿就学狗撒尿。或许是这个原因,搬运站没让他办病退。但这时候,千万别让他看见冯志强,他敢对自己的儿子下死手。大家说这可能是因为冯志强长得太像他妈。
        老冯捡了一根别人晾衣服的竹篙去捅儿子。冯志强在枝丫间纵来跳去,还摘树的果实往下扔,说,老畜生,砸死你。老冯喉咙里咯喽咯喽,扎起马步拿竹篙往上捅,嘴里还叫唤,杀!旁边的人躲在他身后,替他数数,数到十七下,冯志强被竹篙扎到屁股,掉下来,大家齐声欢呼。老冯高兴了,扔下竹篙,向大家团团揖手,说,别客气,别客气。陈元庆笑得不行,揉着肚子说,妈呀。敢情他以为自己在捅日本鬼子。有胆大的人冲着老冯喊,老冯,你刺刀没见红。你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是不是专偷美国佬的尿壶?老冯颈脖里迸出两条牛筋,用拳头捶胸,老子砍他们的头比砍西瓜还利索。毛主席还亲自给我颂发了奖章。
        奖章哩。奖章拿出来看看?
        老冯的脸乌黑一块,乌里胀出几点紫。这么粗壮的一个大男人居然露出很羞涩的表情。我们哈哈大笑。一些更小岁数的孩子拿石头去扔冯志强,唱起童谣:大风天,疯子追着蛤蟆跳。蛤蟆跳进嬷嬷家。嬷嬷吓得出门跑。
        冯志强扛着大脑袋,往那个唱得最欢的小孩走去,冷不丁地一拳头击出。小孩的脸上开出一朵花。冯志强好大的力气。我诧异了。陈元庆眼尖,看,这个不要脸的,手里握着石头。小孩的父亲是个瘦高男人,见状大怒,去捉冯志强。冯志强往人群里一跳,不见了。瘦男人把流着鼻血的儿子拖过来,往老冯面前一戳,大声喝道,你个崽打了我的崽。老冯一愣,喃喃说道,你个崽脸上咋这样多红墨水?太浪费了。墨水可以写字的。要节约。毛主席说了,我们要增产节约。说着话,他那双蒲扇大的手在那小孩脸上搓揉起来。那小孩的脸变成被犁过的田,人傻了,连哭都不会。瘦男人想去扯,哪扯得脱?情急之下,抄石头敲过去。血咕嘟吐嘟冒。老冯摸摸自己头上的洞,看看自己手上的血,用奇怪的口气说道,哪来这么多红墨水?大家眉开眼笑了。就有人高喊,老冯,墨水在你脑壳里,你把脑壳敲开,你儿子的墨水就用不完了。老冯听了这话,马上拿石头往头上敲,敲了两下,嘀咕道,老师改作业用红墨水,我儿子写作业是用蓝墨水。自强,自强啊。老冯不记得他刚才打儿子的事了,喊着儿子的名字,在人堆里拐着脚小圈地跑,还东瞧瞧西瞅瞅。人群哄一下散开,怕被这个疯子当成冯志强。大家远远地看,别提多开心了。
        陈元庆的笑容仿佛是语文课里的句子。我说,冯志强的爸是不是老这样神经?陈元庆说,狗屁。他是人来疯。人走了,他就安静了,晓得回家烧饭给冯志强吃。
        陈元庆指手划脚,唾沫飞溅。
        我觉得陈元庆说得有道理。陈元庆懂得许多事。他晓得蒋介石娶过八个老婆,大老婆的奶子有篮球一样大,小老婆的奶子才一枚五分硬币大。整个县里的事他都晓得,连县长拉屎时屁股往左边翘还是往右边翘,他也晓得。这不是吹牛。县政府在我们二小后面。在课间操的时候,我跟着陈元庆翻过卵石砌的围墙,去看那些穿四个口袋衣服的人拉屎。厕所在围墙下,夏天熏得死人,冬天冻得掉屁股。我们蹲在围墙上,透过布满蛛网的屋檀,看那些人脱裤子提裤子。陈元庆这个人最缺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癞蛤蟆,用绳子系了,小心地沿着屋檀往下放,等接近预定位置时,一撒手,蛤蟆掉进人家的后脖子里。因为这事,听说县政府还专门派人来二小调查,吓得我与陈元庆好几天只敢贴着墙壁根走。
        阳光打在脸上,跟不久前围墙上栽起的玻璃一样。我眯起眼。冯志强手中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圆形东西。他不断地把削铅笔的小刀往上凑,又一次次挪开,脚还在地上打着拍子。陈元庆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拿胳膊肘捅我,磁铁。陈元庆从地上弹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望着冯志强手中的那东西。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望着冯志强手中的那东西。陈元庆的鼻孔大了,对我点了点头。我小声说道,磁铁?
        可能冯志强听见了我们的声音,他把手中的东西藏进口袋,双手插进裤兜。陈元庆的眼珠子骨碌转了几个圈,咧嘴笑了,一拍屁股上的灰,往正在操场上玩单杠的国祥那奔去,嘴里还喊了声“驾”。我挠挠头。
        2
        磁铁,我是知道的。我跟陈元庆去偷过一次,可惜没偷着。陈元庆说,这种东西只有收音机里才有,越大的机箱,磁铁就越大。它啥东西都能吸。是个宝。要不,收音机咋那么贵哩?就全靠它吸住了各种声音。陈元庆二哥的家在吉民巷。攀上围墙,屏气提腰行上二十余米,就到了在百货商场门口摆小人书摊的老头儿的家。屋脊两头有着月牙状的弧。抓着它,肚皮贴住瓦片,头伸下屋檐,就可以看到屋内那台老式的晶体管收音机。它真大,跟我妈的樟木箱子一样大。陈元庆说,知道不,里面的磁铁足有你脸大。我小声地笑,不敢想像比我脸大的磁铁会是什么形状。收音机旁有一个竹套的暖水瓶、一个掉了瓷但依稀可见到“先进工作者”红油漆的茶缸。摆书摊的老头在听新闻,在喝开水,在用剪刀与浆糊粘贴被撕烂的小人书的纸页。陈元庆眼里有炽热的光,对我打了一个响指说,等会照计划行动。天赐良缘,不可错过。陈元庆真是瞎用成语。我微笑起来。这个计划是我想出来的,一直没有机会付诸实施。这不,那天晚上,陈元庆二哥的岳母病了。机会终于光临了我们这两个有准备的人。我点点头,觉得自己是加里森敢死队的一员。我们像壁虎一样蠕动,下墙,蹲身,做扩展运动,各自用力吸了几口气。陈元庆说,这叫天地元气,吸进到肺里,就能胆大心细。我们互击巴掌。我跳往暗处,陈元庆朝老头儿家门口走去,叩打门环,李爷,我二哥叫你过去一趟。他老婆的妈又犯病了。门开了,老头儿探出枣核似的猴头。陈元庆挤身入门,反手悄无声息拧上锁的搭扣,嘴里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人披上衣服,关了收音机,拿绒布盖上,与陈元庆一前一后出了门。他们走远了。我闪入门内,直奔到那巨大的收音机前,伸手去搬。哪搬得动?发了抖的手根本不足抬起它,就更甭提抱出屋。这个该死的收音机,比我妈的樟木箱子沉多了。我有点恼怒,目光落在老头儿留下的剪刀上,拿起它,去撬收音机的厚木板。剪刀在机身上留下几个小小的窟窿。我被自己的动作吓住了。胸腔里的那些天地元气一下子全不见了。我突然觉得屋里有个鬼在看着我,并发出一种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害怕了,放下剪刀,飞窜出门,把屋子与小巷迅速甩到身后。当我跑到东门桥,陈元庆从桥头蹦出,叫道,搞到了?
        搞个屁。他家里有人。我一屁股坐倒,抹掉嘴角白沫,在地上摊开四肢,用拳头轻捶胸膛,吓死我了。我没敢说是自己胆小,怕陈元庆鄙夷我。陈元庆在我身边坐下来,双手抱膝,叹道,一定是李成刚从区里开会回来了。真是的,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怎么车子不会在路上翻了啊。陈元庆的眉毛一跳,用肩膀撞我,说,我二哥讲,有种机子,不仅有声音,还能在里面看到人影。那里面的磁铁一定大得不得了。说不定,比你屁股还大。我皱起眉,有这样的东西?陈元庆说,咋没有?我二哥说有,那就一定有。不过,二哥说,那是外国人发明的,专门来对付中国人的。是蒋介石派特务带进来的。只要打开它,它就会马上把我们的影子吃掉。我们就会没了魂魄。哼,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我挠挠头。月光洒下,有着香味儿,是一瓣一瓣的。它们静悄悄地浮在空中。我与陈元庆的影子,小小的,是两块不管怎么蹦怎么跑怎么跳都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我抬头看了看天穹中那轮光华万千的玉盘,怪叫一声,从地上跃起,伸展开双臂,嘴里嚷道,要是影子不见了,那我们就能飞了。就像嫦娥一样。飞呀飞。
        飞你个头。你连个收音机都不敢抱,还做飞到天上的梦。陈元庆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嘴角露出冷笑。我愣了,马上反应过来,我都忘掉这荏事了。按计划,这个狗娘养的在把李爷带到他二哥后,应该赶来与我一起抬收音机。我的计划怎么可能出错呢?我都想了整整一个礼拜,每个细节都无懈可击。怪不得屋子里有呼噜呼噜声,肯定是他躲在旁边暗笑。我破口大骂。我们扭打成一团,最后不得不颓然松手,我们都是胆小鬼,没有做贼的勇气。在这一点上,我们远远不如冯志强。冯志强就有本事弄到许多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好东西。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