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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桥县素描六篇

发布: 2012-2-23 19:14 | 作者: 黄孝阳



        变戏法的杨特
        杨特住在梨桥县东门巷。我去县二小念书时,最短的路是穿他家的堂屋而过。杨特家开小卖铺,没有门面,三个紧贴在一起黑乎乎的大木橱靠墙而立,上面搁着酱油、沙琪玛、盐、花花绿绿的糖以及其他日用杂货。最好吃的是话梅硬糖,一毛钱可以买七粒,上学在嘴里含一粒,到放学时,那糖还化不了,腮帮子酸酸胀胀。杨特妈坐在堂屋里,身下是一把油腻腻的竹椅。竹椅中间篾条上刻着四个字:天下为公。杨特妈手中剥着豆荚或其他什么。不管我什么时候去,那两只手没见过停下来。因为有天井,屋里甚是亮堂。这亮中,有一小块白,是杨特妈的脸。杨特妈皮肤特别白,好像是那种昂贵的上海大白兔奶糖。可惜她的腿有毛病,要不,县政府招待所的刘阿姨也没她漂亮。杨特蹲在她身边是一块闪闪发光的小黑炭。
        杨特的真名叫杨志国。“特”在梨桥话里含义混乱。它可以用作副词、形容词、动词、名词。这似乎有点复杂,但只要你是土生土长的梨桥人,那么,就能在各种场合熟练地运用这个词眼,并对它在不同语境下所呈现出的词义心领神会。
        杨特这个名字有来历。国庆节,县人民广场举办公审大会,要枪毙几个人,算是献礼。县长姓许。那是一张四四方方用三角尺画出来的脸,非常庄严。我们在广场上蹦蹦跳跳。陈元庆仰望端坐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的许县长,眼里全是敬仰,说,做县长真威风。叫谁死,谁就得死。大人们挤来挤去,说着我们不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杨特溜上主席台,在县长身后手舞足蹈,做鬼脸,扮小丑,还吐舌头,学台下被捆绑的犯人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学到那个因为一个鸡蛋把家婆杀了的小媳妇时,先学偷鸡蛋吃的动作,噎住了,翘起兰花指,腰肢一扭一摆,再学拿菜刀的样子,上下挥舞,在许县长脖子后不断比划。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工作人员听见笑声不对,赶紧扭头把蹑手轻脚的杨特轰下台。杨特一溜烟窜下来,抡着胳膊,舌头底下仿佛藏了几只偷油吃的老鼠,就吱吱叫。
        我很奇怪,问他是不是发羊角癫。杨特不笑了,也不解释,掏出一瓶不知从哪弄来补鞋子用的胶水,用舌尖去舔那些黑乎乎粘粘的液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主席台,嘴里啧啧赞道,真好吃,比梨瓜香。杨特的嘴角有狡滑的笑意。过不多时,许县长站起身,坏了,椅子随着屁股起立。许县长的体形比较庞大,又或是心里有事,没感觉到臀后长出一个沉甸甸的尾巴,很严肃地向大家挥手致意。原本轰隆隆的广场鸦雀无声。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元庆喃喃说道,原来,县长也是有屁股的。一个心思敏捷身手灵活的工作人员,发现不妙,赶紧蹦过去,想扯脱椅子。劲用大了,许县长的腰间偏偏仅系了一根质量不大好的布条儿,打的还是活结,结果跟变魔法似的,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那个倒霉的工作人员呆若木鸡。全场静寂。半秒钟后,连脖子上扛着木牌名字上画着黑叉的犯人都撑不住,头鸡啄米似的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嘴里都没有声音。只有表情在脸上扭。反剪他们双手的解放军战士不约而同咳嗽出声,抬头望天,枣核大小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与陈元庆吓坏了。这要被公安局捉起来吃三两米的。陈元庆这人最蠢,撒腿就跑。目标自动暴露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被人伸腿绊倒。陈元庆大喊,不是我。旁边有人说,你们是一伙的。脖子后一疼,我与杨特被另外几个爱管闲事的大人,悬空提在手中。许县长重新坐回椅子上,哭笑不得地望着我们三个毛没长齐的小家伙,脸色铁青,透出阵阵杀气。我的骨头发了硬,开了裂。这让我妈知道,就不晓得死字怎么写了。我立刻检举杨特,是他干的。
        杨特转动眼珠,望向那个牙齿发抖的工作人员,叔叔,你干吗要尿尿啊?
        自那以后,我们叫杨志国就叫杨特了。因为这件事,杨特挨了处分。我与陈元庆因为检举有功,口头警告。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李老师挨了校长好大一顿训,还被扣了工资奖金。李老师在办公室发脾气,说,你们谁把那个王八蛋领去,我给他烧香磕头。老师们面面相觑,都晓得杨特的厉害。
        一小的某男老师到学校观摩低年级的公开课,尿急,出来碰见我和杨特,问杨特厕所在哪。杨特指给他看,特意申明,左边是的男厕所,右边的是女厕所。年轻的男老师贴地飞窜,奔入左边门洞,再以更快的速度向后反弹。也不撒尿了,掉过头,一声咆哮,追着杨特跑,嘴里还高呼,小兔崽子,你往哪里跑?杨特却不慌忙,跑“之”字形,跑到操场土台上,还叫唤“呀呀吠,敌将来势凶猛”。
        这是单田芳讲的评书。杨特记忆真好。男老师眼里出了火。俩人跟老鹰抓小鸡一样,在操场上跳起蹿落。眼看杨特要钻入女厕,男老师足下生起一阵尘土,长胳膊揪住杨特衣领。杨特顺势脱掉外衣,继续跑。那个性刚烈的男老师继续追,毕竟腿长,在办公楼前赶上,巴掌抡起,没敢落下。一小的矮校长站在他面前,眉目狰狞,喝道,还不放手。男老师清醒了,欲图申辩。杨特打断他的话,朝矮个校长一鞠躬,显得特有礼貌,校长好,我好心好意告诉他厕所在哪。他听岔了,上错地方,拿我出气。我衣服被他拽坏了。我妈要打死我了。
        杨特眼圈红了,泪水滚滚。矮校长掏出十元钱,和颜悦色地说,小同学,别哭。买过一件。杨特再抹眼泪,衣服要二十块钱买,我妈过年买的。矮个校长头发白了几根,乖乖掏钱。杨特跳往一边,吹起口哨。可怜的男老师一脸悲愤,拳头里攥出水。
        事后,老师问我,杨特到底是怎么说的。我捏着裤兜里杨特分给我的五块钱——这可是一笔相当巨大的财富——义正词严地说道,没听清。
        这件事因为证人被收买,不足以让学校老师看清杨特的本质。没多久,杨特的劣根性再次发作。事情的起因倒简单,上课铃响了,杨特不进教室,在操场上发呆。一位五年级的女老师多嘴问了一句,这位学生,你怎么还不进教室?在等什么?杨特撇嘴,吐出三个字,等雷劈。
        女老师差点吐出一口血,赶紧掉头走。她没事了,杨特来事了,跟过去。女老师进教室,讲起曹冲称象。杨特在教室后头嚷,曹冲有啥子聪明?比猪蠢。
        女老师认出这个小瘪三,可能是想体现自己的教学水准,强忍怒气说,那你怎么称?把木船卖掉去买大磅称?
        杨特说,搬石头多累啊。统治阶级不体恤劳动人民。曹操身边不是有那么多人吗?叫他们站到船上去,再下船报上自己的体重不就可以了?
        女老师张口结舌。杨特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半路,转身来到讲台边,高高举起左手,说,老师,这是你刚才掉的东西。
        五年级的学生认得杨特手中那玩意儿的并不多,但还是有发育早熟的坏孩子嗤嗤笑出声。女老师摸摸前额,当场瘫倒。杨特吐出舌头,把手中的东西揣入裤袋,狂奔下楼。那班上的男生集体追出。一个学生在前面跑,几十个男生在后面追。何等壮观!全校轰动。杨特被摁倒,兜里的东西被搜出来,被摆到校长面前。我认得它,是一只松松垮垮的避孕套。我在我爸抽屉里见过。
        我与陈元庆爬上一株高大的广玉兰,往办公楼里张望。
        校长望着被那班男生揍成猪头与熊猫眼的杨特。那个可怜的女老师按着胸口不断喘气。我们班的李老师在另一张椅子上正襟危坐。
        校长满脸严肃,说,东西从哪来的?
        杨特说,捡的。
        校长问,哪捡的。
        杨特说,在县政府招待所后面。那里有好多。校长,要不要我带你去捡?可结实呢,怎么吹都吹不破。您还可以拿回家用。杨特一脸纯洁。女老师呕出一口清水。李老师哧哧地笑,笑得短促,立刻板起脸庞。
        校长干咳,说,那你为什么要说是马老师身上掉下来的?说谎,做一个不诚实的孩子?还有,你为什么要跑到马老师教室里捣乱课堂秩序?
        杨特的泪水下来了。我最佩服他这点本事,在没有辣油、清凉油或其他物质条件的情况下,也能说哭就哭,哭得还特别有音乐美。
        杨特抽抽咽咽,马老师长得好看,我情不自禁地跟过去。我想送件小礼物给她。这个套套是我最喜欢的。没事,我就拿在嘴里吹,边吹边拿手去捏,可以捏好多种小猫小狗呢。
        杨特摸起套套,吹出一只全须全尾的小猫,也不明白他这五根手指是怎么捏的。马老师竖起的眉毛软掉了。李老师闭上眼睛,古怪的表情在鼻翼与眉宇间爬。校长挠头。杨特茫然地说道,我不明白马老师为什么要生气。真的,若我知道,就送别的。我在聱河边石缝里抓到一条蛇,用玻璃罐养着,很漂亮,筷子头大小。头是三角的。它特别爱缠在我手腕上,舌头是红红的,一吐一吐。马老师把它戴在手上一定排场得紧。
        杨特这番话说得真流畅,细节特生动。可惜校长与两位女老师的嘴巴是越张越大。李老师跳起脚,带出哭音,赶紧弄死啊,那是还没长大的毒蛇。马老师从椅子上掉下来,也不喊疼,眼珠子直勾勾的。
        陈元庆拿手指头捅我的腰,说,真他妈的带劲。杨特真是特得没边了。
        我一脚把陈元庆踹下树。
        过不多时,杨特出来了,表情哀恸。
        我凑过去,怎么了?记大过处分?
        杨特摇头。我的心咯蹬一下。陈元庆瞪起眼,不会吧,开除?我找他们说理去。杨特叹口气,两只细细的胳膊搂住我们的肩,等转过墙角,声音颤抖,他们把我的套套没收了!
        去死吧。
        我拧转杨特的手臂。陈元庆一脸雾水,咋啦?
        我说,他都会用套套吹猫呀狗呀,却敢藏猫腻,更甭提教我们了。该不该打?陈元庆恍然大悟,一脚踹出。我快乐地笑了。
        我讨厌杨特。杨特成绩好,整天不看书,还考全校头几名。我每天上课认真听讲,回家在我妈的监督下做作业做到晚上九点钟,只能在班上考七八名。老天爷真不公平。幸好他打不过我,要不,我准得去干掉老天爷他爹去。
        与杨特做朋友,提心吊胆就不说了,还得时刻准备背黑锅,不是一般大的锅。陈元庆与他去偷农业局大院里的梨子,他借尿遁跑掉,翻过围墙,跑到另一间办公室给局长打电话,说被看园人抓住的一言不发的陈元庆是许县长的儿子。农业局长亲自把陈元庆护送到县长家。许县长大人有大量没多计较,陈元庆才得以囫囵回来。他请罗桂花去大排档吃猪肉片汤,喝了大半碗,一抹嘴,说汤里有苍蝇在游泳。排档老板恼了,眉毛交叉,一巴掌锁住他喉咙,说,有苍蝇就不能吃了?杨特示意罗桂花不要惊慌,对老板说去拿钱,跑进不远处的菜市场,喊出罗桂花的爸,说他女儿被扣作人质。罗桂花的爸是杀猪的,整天光着衣襟,胸口露出一丛卷曲的黑毛。罗桂花平时最讨厌别人提她爸。若与她讲话,不小心提到猪这个字眼,她就会跳过去,用两根手指头捅人家的鼻孔。罗桂花的爸拎着杀猪刀冲来,唬得排档老板赶紧放人。罗桂花哭得梨花带雨。他倒好,揉着肠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至于我上过的当,就不说了。
        若非杨特隔三差五拿几粒话梅糖解我的馋,我早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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