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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桥县素描六篇

发布: 2012-2-23 19:14 | 作者: 黄孝阳



        不过,我晓得杨特家的秘密,连杨特都不晓得的。是院子里的管二爷说的。管二爷鼻孔里翘出两撇白色粗毛。到夏天黄昏的时候,管二爷爱把竹床扛到在门口的榆树下,盘腿坐着,往嘴里呼噜呼噜倒稀饭,然后放下碗,给我们讲种种奇闻怪事,以及出没在梨桥县的树仙花妖石怪狐狸精。管二爷喜欢我,因为我能回答出用刀在八仙桌的四角各砍一刀桌子还剩下几只角的问题。我记不清楚是哪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在他家厨房旁边的柴垛里睡着了,半夜听见管二爷与他那个在派出所当副所长住在凤栖路的儿子讲杨特家的事。管二爷的儿子叫管平。他们一回一答,声音很低,语速很快。
        那还是解放前,梨桥县东门巷有二三十家做皮肉生意的堂子。最红的姑娘叫阿芍。她睡的不是那种菩萨龛子老式床,是镶着几方镜子的西洋床。床上陈设绣鸳鸯的大红缎面棉被。床头搁鎏金蟠螭纹烟具与兽形熏香笼。在当时的梨桥县,未曾与阿芍在那张大床上点上一泡烟,很难说自己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县长起了独占花魁之意。一名国民党副师长也有染指之心。两人拧上劲。管着阿芍的龟头儿烦恼不已,两边的势力都大,惹不起,自己脑袋里只有一根筋,就打算用砒霜药死阿芍一了百了。杨特的爷爷其时在龟头儿手下做烧水小厮,听见密议,跑去找阿芍。阿芍是一个奇女子,生死关头拿得定主意。知道自己跑不掉,待杨特的爷爷一走,脸俯在炭火上,毁去那千娇百媚的颜容,保住性命。杨特的爷爷把脸上是伤疤的阿芍领回去做了妻子。说起来真邪乎,妓女入行前,要被龟头子灌上一碗药,终生不育。阿芍跟了杨特爷爷后不久,大了肚子,生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儿。过几年,阿芍病重,拿出珍藏多年的宝贝,说是当年恩客留下的。阿芍归了天,杨特的爷爷抹掉眼泪,带着女儿静悄悄地过日子。女儿不懂事,遇上摇拨浪鼓的货郎,馋得不行,把宝贝偷出来换糖吃。货郎认得宝贝,连担子也不要了,撒腿想跑。杨特的爷爷恰巧回家,与货郎扭打起来。这事传出去了。但那宝贝是啥模样,谁都说不清楚。到了“破四旧”,杨特的爷爷被抄家。他真硬气,一口咬定家里没宝贝,被吊起来打,还坐喷气式飞机,剥得赤条条绑在厕所里让蚊虫咬。杨特的妈妈那时正豆蔻年华,为了救父亲,就去与那些人睡觉,睡到后面,肚子也大了,不晓得是谁的种。杨特的爷爷出来后被女儿气死了。那个孩子没养大。杨特的妈妈做起当年阿芍做过的事,过了一些年,找了一个拖板车的苦力做老公。在生下杨特后的第二年,杨特爸撞见杨特妈与男人乱搞,拿刀砍了那男人的头,还砍了杨特妈妈的腿,再一刀抹了脖子。
        管二爷说到这里,长长叹气。管平不再言语,低头想心事。我小心翼翼地爬出柴垛。斗大的星辰从黑沉沉的天空里掉下来,空中露出一个个寒光闪闪的洞,柴垛上生出不少露珠。我想了半天,弄明白一件事,原来杨特的奶奶、妈妈都是破鞋啊。
        从那天开始,杨特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孙猴子,我是如来佛祖。他再怎么上蹿下跳也逃不脱我的五指心,只要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杨特就别想神气了。
        那个夏天,天热得不行,空中有火,大家肚子里有火药。学校流行起单挑打架。地点有讲究,在县一中后面的纪念塔山顶。那里有一块比较大的长满草的空地。一般三场定输赢,不许动武器,不许抠眼珠,不许踢下阴,哪方先倒地便算输。架式与评书里“两军擂鼓如雷,两将各拍战马”差不多。输了的要请赢了的喝汽水、吃西瓜。我和杨特、陈元庆组成一队。陈元庆是定海神针,百战百胜。杨特最惨,屡战屡败。我是输赢参半。罗桂花为我们呐喊加油,嗓子都喊哑了。打架让人上瘾。那些天,我做梦都在与一个个看不清脸庞的人打架。
        不知为什么,架越打越凶,规则被不断突破,参与其中的人杂乱起来。梨桥县有两个少年帮派,一个叫站前帮,一个叫沙龙帮。站前帮的人理钝头,穿圆领的汗衫,脚下趿拖鞋,嘴里斜叼着一枝烟。沙龙帮的留长头发,穿长袖的白衬衫,喇叭裤,也不怕捂出榧子,用两根指头捏住烟芾。那片草地逐渐成了他们的舞台。
        陈元庆再也不能笑傲纪念塔山顶,很是恼火,破口大骂最早把站前帮与沙龙帮喊来帮忙的人。罗桂花看他们拳打脚踢倒津津有味,不屑地说道,人家这才是打架,你们是过家家。杨特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树上刻,眼珠子不断地往后山瞟。我猜想杨特极可能是想把前几天我们在纪念塔后山发现的那个马蜂窝扔到他们中间,便提醒他这事干不得。杨特也不理我。然后,我们打算下山。突然,站前帮与沙龙帮的人像被铳打了,一轰而散,还有人高喊,快跑,警察来了。从纪念塔山顶到山脚有一百零八级台阶。我与杨特曾经比赛在台阶两头默写水泊梁山好汉的名字,看谁记得多。我写了九十多个,杨特写了一百零八个。现在,那些霸占了我们地盘的少年在台阶上跳来跳去,像是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里跳动的鱼。
        我看见管平,他站在台阶的最上一层,身上披满斜晖的光芒。我想过去喊一声管叔叔,可他的眉毛皱得那么紧。我怯怯地缩紧脖子,跟着杨特往前走。杨特显然没有把这个穿便服的高大男人放在眼里,一蹦三跳。管平猛地伸手扼住杨特的肩膀,沉声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杨特的眉尖缩紧,说,小刀。管平摆手,喝道,带走。
        管平看都没看我一眼。那些沙龙帮、站前帮的少年消失在台阶下、草丛中。一眨眼,草地上只剩下几个双手抱头蹲着的少年。杨特在一只大手里拼命地扭动,嘴里高喊,放开我,你们干什么?
        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比铁还硬,杨特的脖子不能朝我们这边转过一点角度。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想像得出。我在陈元庆、罗桂花脸上看见了惊恐。我们面面相觑。陈元庆小声说,他为什么不抓我?我还把人打出鼻血。罗桂花小声说,杨特手里拿了刀。快跑。陈元庆如梦惊醒,跟在罗桂花身后跳下台阶。他们边跑边朝我挥手,示意我跑下来。我也想跑,浑身动弹不得,被魇住了。挂在黑松林梢的夕阳吐出满口鲜血,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可怕。杨特哭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哭。那些双手抱头的少年侧过头,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这个还没有他们肩膀高的杨特。管平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挥挥手,说,全带回去。
        几天后,杨特回了家,我问他怎么了。杨特挠挠头说,他们说我持械行凶。还说要送我去劳教三年。杨特露出笑脸,后来,我妈来了,他们就把我放了,只没收了我的小刀。
        罗桂花拍拍胸脯说,当时吓死我了。还好没事。对了,你的手指?
        陈元庆抓起杨特的手。杨特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圈淤痕。杨特摆摆手,骂了句脏话,妈的,他们铐住这个大拇指,把我铐在窗户上的铁栅上,脚尖只够得到地,疼死我了。不过,疼到后面,就不疼了,我都睡着了。
        杨特嘻嘻地笑,在椅子上大摇大摆地坐下,手往桌上一拍。陈元庆与罗桂花马上竖起耳朵。杨特的话,十句也不能信半句。但杨特有本事把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也很爱听,哪怕明知他说的都是假的。
        杨特压低声音,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知道我妈的腿是怎么断的吗?
        我吸吸鼻子,没敢说话。陈元庆从口袋里掏出半块沙琪玛双手捧上。杨特把沙琪玛咽入肚子,舌头伸出,把嘴角的细屑裹入口中,说道,我妈是为了掩护游击队员才被万恶的国民党打断腿。当时有个游击队员叫张英,龙头乡人,容貌与龙泉寺走廊里塑的那尊白面天王一样,身高三丈,能在天上飞,还会弹琵琶。几百名国民党士兵也不是对手。你不信?不信,你去人民广场的县博物馆里看,里面有他穿过的衣服与使过的驳克枪。
        我赶紧点头,我信。
        有一天,张英到县里侦察,被叛徒发现了。杨特耸起肩膀,大大的头垂落胸前,双手勾在胁间小幅摆动,嘴里说,叛徒贴着墙壁根就这样走到茶馆里,买通老板,在张英喝的茶水里下了毒。知道是什么毒药吗?
        杨特挺起脖子,抓起罗桂花的橡皮擦,用手指弹了弹,是鹤顶红。从丹顶鹤头上取下来的。穿肠就烂。
        罗桂花紧张了,张英死了?
        杨特把橡皮擦扔进裤兜,手掌一翻,在桌上拍出一块惊堂木,嘿嘿笑道,张英若这样死了,我妈还怎么救他?你呀,就是没脑子。怪不得数学老不及格。
        杨特去戳罗桂花的脑门。罗桂花恍然大悟。杨特说,张英发现茶里有毒,暗叫大事不妙,赶紧离开茶馆,想找一个地方把毒逼出来。这时候,我妈看见张英,一眼认出他是传说中的大英雄,马上把他藏到米缸。那个叛徒已经带人挨家挨户来搜查。
        陈元庆打断杨特的话,张英有三丈高,你家有这样大的米缸?
        我在陈元庆头上拍了下,说,杨特说有,那就一定有。
        我说,我去上厕所。
        我没再听下去,在跑出教室的那一刹那,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疼痛。老天爷在上,我承认,杨特比我聪明一百倍。可我都知道张英与国民党打仗,那是解放前的事。难道杨特会不懂吗?那时,杨特妈还没出生啊。我回了家。在鼓起勇气穿过杨特家的堂层时,我看见杨特的妈跪在地上,是皱巴巴的一小团,身子朝向那三个大木橱,死了一般。木橱移动了位置,中间露出胳膊粗细的缝。虽然是晴天,但我只在屋子里看到黑。我尖叫一声,往家里逃去。
        几个月后的一个冬日黄昏,我在红旗街为民饭店看见管平。我还看见许县长,他在拍管平的肩膀,然后上了一辆车。管平喝得醉熏熏,满脸通红,肩膀上披着一件军大衣,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跟一只煮熟的螃蟹差不多,一路上与人招手不停。大家叫他管科长,他已经是县公安局治安科的科长。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躲进旁边的小巷,咬住下唇,不让心底的恐惧发出声。那是一个奇怪的晚上。因为到第二天,全县人民都知道管平喝醉酒掉粪坑死掉了。我说奇怪是有道理的,粪坑在厕所的后面,管平咋会走到那里去?也不可能从蹲坑处掉下去。最重要的一点是:管平那么大的个子,粪坑怎么可能淹死他这样一个大活人啊?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懂这点。但我不敢去看淹死管平的那个粪坑,也许那是个奇怪的粪坑。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杨特,他从梨桥县消失了。杨特与我一样大,十二岁,他能到哪里去?罗桂花很伤心,哭了一天。陈元庆安慰她,说,哪天,杨特就变戏法回来了。我打了陈元庆一拳。罗桂花这点泪水算什么呀。杨特妈天天坐在东门桥头上哭,把眼睛都哭瞎了,也没见人过去安慰。我觉得杨特真不孝。我猛地想起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杨特暗地里还藏着一手,到了那个他得知真相的夜晚,把管平变进粪坑,再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变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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