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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桥县素描六篇

发布: 2012-2-23 19:14 | 作者: 黄孝阳



        天哪,那七条猫食儿居然在游,而且是朝着一个方向。那根穿过它们身体的草被弯成一个圆弧。这太不可思议了。它们游得很慢,身边还飘着若干条细细的红带子,那是从腮帮子里流出的血。陈元庆折下一根灌木枝,想把它们挑上岸。我吸吸鼻子,拉住他的手,说,“算了。”我有点不安。也许这些鱼的确是死人变的,要不,哪能够这样强悍?河那边的妇人都走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在清洗瓶瓶罐罐,手脚麻利。她从竹篮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瓶子,沿着草坡摆出方阵。金黄色的阳光落在上面,耀眼得很。过了一会儿,它们像螃蟹一样,沿着草坡往下爬,爬到河面,晃一晃,一头扎了进去。我说,“我要回家了。”
        陈元庆嗯了声,“我刚才找你有事。可我现在忘掉了。”
        我说,“那等你想起来再说。”
        我想起王佛刚才倒鱼的事,便说,“你知道王佛吗?他没卖掉鱼,就把鱼倒在河里了。”陈元庆说,“你才知道啊?人家这是放生,要不怎么叫佛呢?”
        我说,“他既然要放生,为什么要把鱼抓到桶子里拿去卖?”
        陈元庆乐了,“不去抓鱼,哪来的鱼放生?真是笨。总不会掏钱去买吧。”
        我笑了,想了想又说,“你见过谁买王佛的猫食儿吗?”
        陈元庆摇摇头。我说,“那王佛卖不掉鱼,他哪来的钱过日子?”
        陈元庆很为难地看着我。我很希望他能说一声“我不知道”,可陈元庆就是不说。他把石子踢进河里,又叫起来,“哎呀,有一条猫食儿翻肚子了。”陈元庆用树枝挑起那七条猫食儿。鱼拼命挣扎。水珠溅到我脸上。我说,“你想干吗?”陈元庆说,拿回去喂你邻居家的猫。我说,“不要了。”陈元庆说,“那我拿回家喂邻居家的猫。若在鱼身上撒一点老鼠药,就可以看到猫打醉拳。”陈元庆望着我,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动,嘻嘻地笑,“哎,你要是敢吃猫食儿,现在生吃,我就给你五毛钱。”陈元庆翻开手掌,手心处赫然捏出一张纸币。
        我愣住了。猫食儿的味道我是尝过的。每次妈妈做猫食儿吃,跟做贼一样,要锁上几重门,生怕别人看见。我还没有生吃过猫食儿。它可以生吃吗?我犹豫起来,望着那张边角已经皱蜷的纸币。它可以让我在旧书摊看上好几天的小人书,也可以买到四十五粒话梅硬糖。陈元庆从哪搞来的?我一字一字地说道,“陈元庆,你又偷了你妈那的钱。”
        陈元庆嘿嘿地笑,“这你管不着。我问你敢不敢吃。”
        我想了一会儿说,“你把钱给我,我就敢吃。”
        陈元庆马上把钱拍入我的手心,“拿着。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鱼可是……”
        我没想到陈元庆真的舍得把钱给我。指尖立刻滚烫。去年过年,我妈才给了我二毛压岁。死人变的鱼?陈元庆唬谁呀。我以前咋没听说过?七条鱼,有一条死了,其他的还在晃。草尖上滚着几滴水珠,有点像人的眼泪。鱼会哭吗?若鱼会哭,为什么听不到它们的哭声?人死了,是鬼;鱼死了,就是盘中餐。我皱起眉头,把眉头越拧越紧。陈元庆哈哈一笑,伸手来夺钱,说,“我就知道你不敢吃。苕就一个字。”
        “苕”是梨桥话里一个含义很特殊的字眼。我被这个字眼激怒了,飞快地把钱装进口袋,歪过头,张嘴往死鱼的尾巴上咬去。那洗瓶罐的老太婆突然回头尖声叫道,“别吃。这鱼是死人变的。”我的牙齿在接触在鱼鳞的一刹那停下了。腥味冲入鼻腔,脑子里落下白花花的絮状物,手下意识地把猫食儿甩向河中。老太婆没再说话,又去洗瓶瓶罐罐。她的影子在颜色越来越深的水面上是那样黑,简直是一个黑乎乎的洞。我感觉到晕眩,与陈元庆互望一眼,撒腿就跑。我跳上土坡,跳上石阶,跳过一大堆草。陈元庆跟在我屁股后,拼命地喊,“把钱还给我。”我一口气窜上东门桥,站住身,忙不迭地朝着河里吐口水,胃里直翻酸水。牙齿缝里依稀还有那条猫食儿滑腻的味道。我说,“陈元庆,你从哪听来的。原来,怎么没听你说?”
        陈元庆很无辜地朝我摊开手,“你走后,我听那些卖鱼讲的。”
        “那为什么还有人买猫食儿吃?不是给猫吃。”我没敢提我爸我妈吃猫鱼儿的事。我觉得有点恶心。我望了一眼家的方向。那边的天空是灰色的,有几块云,跟张开来的嘴巴一样,也跟龙泉寺的那个破庙一样。我有点害怕。陈元庆从我口袋里摸回那五毛钱,说,“你以为这样的事大家都知道啊?”
        我说,“王佛知道吗?”
        “你问王佛去。对了,我想起我刚才想告诉你什么事了。我看见过你妈从王佛这里买猫食儿。你妈不是买了喂邻居家的猫吧?嘿嘿。你有没有吃过?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陈元庆往后跳了一步,脖子后仰,双拳举在胸口,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警惕与狡黠。我摸摸头。陈元庆又往后边退了一步,摆起手,叫,“你别过来。我可是好心好意来提醒你的。”我脑子里灵光一现,终于想通了这几句话中的关节,张嘴向他咬去,嘴里还啊呜一声。陈元庆白了脸,拔足飞窜,窜出十余米,手叉住腰,破口大骂。我捡起石头扔过去说,“猫鱼儿是死人变的。鲫鱼也是死人变的。草鱼、鲤鱼、黑鱼……所有的鱼都是死人变的。”
        我没法不恼羞成怒,这若让人知道我家吃猫食儿,不是拿给猫吃,这太丢人了。怪不得陈元庆要问我钓猫鱼儿作甚。他太坏了,太阴险了,简直是林彪与四人帮。现在的问题还不仅仅是丢人,为什么卖鱼的与那个老太婆会说猫鱼儿是死人变的?陈元庆跳走了。我发起呆,心里有莫名惊恐。桥下的水特别深。我惊讶地看见那七条猫鱼儿从上游缓缓地流过来。只能说是流,不能说是游。其中有五条现了白肚,样子像一个花圈上点缀着的小白花。我赶紧闭上眼睛。水面出现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几乎要把我扯下桥。
        我回了家。我妈在厨房淘米做饭。我妈的脸庞有点陌生。我爸走进屋,用手指头挤出鼻尖处的酒糟,说,“干吗去了?”我没敢说话。我爸见我胆敢不理他,手指头戳向我脑门,“在外面疯了一天,还不快去做作业?”我做了一会儿作业,牙齿缝里又钻出那条死去的猫鱼儿,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猫食儿从墙壁里钻出,从窗外钻进屋,它们摆动尾巴,上上下下地游,还在我的手指、鼻子、嘴巴、眼睛上啄来啄去。
        我病了。病了整整一个星期,在县医院吊盐水。医生说是什么急性炎。陈元庆来看过我,给我带来大白兔奶糖。我们都没提猫鱼儿的事。在这个星期,我爸终于买了肉。我妈做了肉片汤。很大的一碗肉片汤。我喝得眉开眼笑,想把舌头也吞进肚。我放下碗说,“咱家以后不吃猫鱼儿,行不?”我没说为什么。我妈的眼眶红了。我爸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后来,我家真的没买过一次猫食儿。关于猫鱼儿以及王佛这个人,我慢慢忘掉了。
        是陈元庆提起王佛的。上个星期,我回了一趟老家,见到已经身为梨桥县工商局副局长的陈元庆。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陈元庆把我带到县城最高档的悦来客栈,点了一桌让我咋舌不下的菜,基本上是国家保护动物。比如鲵,俗名娃娃鱼。又比如梨桥人说的“石蛤”,一种状似青蛙相与毒蛇相伴相生的动物——我翻遍词典,还询问过动物专家,未能找到它的准确学名。上到最后,服务员端来一盘鱼。我认得它,是猫鱼儿,一共九条,生的,内脏被洗去,在盘里摆出菊花的图案。我想起小时候的事,笑道,“元庆,你现在牛了。这样来寒碜我?”陈元庆哈哈大笑,举起右手的食指,在我面前缓缓摇动,“过去的猫食儿,今天的江滩子。”
        服务员抄起刀,开始削猫食儿,削得飞快,一片片,不多时,盘中出现九根完整的鱼骨头。陈元庆伸出筷,没像其他人那样在面前的调味小碟里蘸,直接塞入嘴里,说,“尝尝,鲜得不得了。现在的江滩子可稀罕了。我日。这么九条要五百块。”陈元庆叉开巴掌,仰起脖,灌下一杯酒,脖子红了,喊着我的名字,“你现在是大作家了,才是真正的大牛。我给你提供一个素材。还记得王佛吗?你把他的故事写出来,一定牛。”
        王佛的儿子在文革中被人打死,扔在河里。那些年,河里有很多浮尸,多半被鱼啃得面目全非。王佛始终未能找到自己儿子的尸体,就跑到龙泉寺烧了香火许愿,请求菩萨让儿子入土为安。王佛那时其实已经半疯了。寺里那时还有那么几个和尚没被赶走。一个老和尚见他可怜,就说他儿子变成了猫鱼儿。是地藏王菩萨的化身,是抱着地狱不空誓不为佛的愿想来到这个人世。老和尚叫王佛去抓猫鱼儿,但不能自己吃,只能拿到街上卖,每天中午卖不掉的,还得放河里去。等有一天,河里的猫鱼儿被人吃到肚子里去的时候,他儿子就能得到大超度,回到西方极乐圣土,做菩萨。这可比什么入土为安好多了。王佛还真信了这话,打那以后,每天晚上提着竹蔑编的笼子去抓鱼,每天中午则去放鱼。每天下午去搬运站替人打帮手,就这样坚持了二十多年,一直到死。
        陈元庆说到这里用筷子敲敲酒杯,“若不是老和尚这话,王佛可能也活不了二十年吧。”
        陈元庆招呼我,“吃啊。这鱼得生着吃,其他吃法都属于暴殄天物。别不敢动筷子,这是地藏王菩萨的化身哩。”大家乐了,我勉强地笑。猫食儿,我还是一口未尝。不是我不领陈元庆的情,当我挟起那么薄薄一小片鱼肉时,鼻尖又嗅到那丝腥味,胃里马上泛出酸水,而且酸得特别厉害。我只好跑到卫生间吐了半天。等我吐完,把脸洗干净,手洗干净,眼睛也洗干净,陈元庆跟进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点难受。”
        陈元庆点点头,说,“那我送你回家。”
        车子经过东门桥时,我看见河上方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我问陈元庆,“那是什么。”
        陈元庆说,“是捉江滩子的人。江滩子太狡滑了,藏在大石头底下,得等人点了篝火,它才会钻出那么一两条。”陈元庆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改了口,“是捉猫食儿的人。早年,有个叫李辰光的人,靠做这行发了大财,现在去省里搞建筑了。过去是钣金厂的人,好像在你那个院子里住过。”我没说话,闭上眼睛。那河岸边的火光出现在眼帘深处,开始只是一点两点,后来越来越多,渐渐连成线,变成一条猫食儿的形状,耸起的背脊缓缓地犁开了那无尽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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