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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桥县素描六篇

发布: 2012-2-23 19:14 | 作者: 黄孝阳



        赌钱的老鬼
        ●我和陈元庆坐在草地上。我们都不晓得老鬼的真名。老鬼走在路上,眉毛像翅膀一样。陈元庆笑嘻嘻,“老鬼赢钱了。”老鬼的嘴一翘一翘,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在空中打节拍。我说,“他干吗不伸展双臂拥抱沸腾的世界?”陈元庆吐了我一脸唾沫,“呸,你这人难怪作文不好,平时不仔细观又察生活。老鬼的右手,嘿嘿,装在口袋里数钱呢。”陈元庆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去拧他的胳膊,准备让他去吃草。陈元庆咩地叫出声。我们都笑了,快乐地厮打成一团。世界真好,上午十一点钟的太阳热烈地照耀着我们的胳膊。连麻雀也懂得过来凑趣,从阳光里啄下嫩叶的鲜味,扔在我们身上。
        山下的梨桥中学好像山坡排泄出来的一堆粪便。山上的县政府招待所又好像从山里长出来的一丛蘑茹。我们打累了架,就解开裤子。滚烫的尿液奔腾而出,朝着脚下的建筑物飞泻而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要是这样一泡尿能把学校淹掉,那该有多好啊。”陈元庆喃喃说道,“他们在招待所打牌,有个女的,输惨了,就脱衣服,把裤衩压在牌桌上哩。老鬼赢了。她又不让搞了。真没品。”我抓住陈元庆的裤裆往上一提。陈元庆的尿液全洒在裤腿上,恼了,“你干吗?”我说,“老鬼一年到底要赢多少钱啊?”
        ●陈元庆带来一副塑光扑克。我们把课本铺在草地上,在上面练习洗牌、切牌。一幅牌里藏世界,半张花色蕴乾坤。陈元庆懂得的学问真多。“五十四张牌,千变万化,暗藏天地玄机,讲究的是一个手法。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把扑克牌练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能像老鬼那样百战百胜。”扑克牌啪啪响,在陈元庆手中蹿来蹿去。我的手小,指节也太硬了,牌老打指缝里漏掉。我很沮丧。
        四周寂静,黄蜂钻出树干上的小洞,绕着枝梢飞。毛茸茸的春天覆盖在我脸上,嗡嗡地响。天蓝得让人在刹那间有失明的感觉。云被阳光摊薄,摊平,摊成一张张扑克牌。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其余五十二张牌代表一年中的五十二个星期……我睡着了。在梦里看见一个胸脯小小的女孩。她站在马戏团临时搭起的帐篷中间,袖子里飞出一只只麻雀。她的手真快。麻雀还没飞出一尺远,她就抓住它们,并随手塞给我。当我接过第五十四只麻雀,所有的麻雀全部变成了扑克牌。这些在我手掌上吱吱喳喳叫的扑克牌啊。
        我的耳朵痒了。陈元庆在对着我的耳朵哈气。一脸得意。“看。”陈元庆哗地一下,把牌甩出一个漂亮的扇子,“比周润发酷吧!”我没好气,打掉他手中的牌,练这手有啥用?当马仔替老鬼扇风?陈元庆收起牌,分成两份,一半背朝他卡在右手掌心,弯成半弧,再把这些牌一张张抽出来扔在我面前,骄傲地说,“我不看,也晓得这是什么牌。红桃K、黑桃2、方块Q……”我摸摸头,大惑不解。有本没封皮的闲书说,在西藏有些十几岁目不识丁的小孩生病后或一觉醒来,就能说唱几百万字的《格萨尔王》,难道陈元庆也在我入睡的那一刻获得天启神授?我去摸他的头。他眼里露出狡黠的光。这光的角度不对,我福至心灵,大叫起来,“哈,该死的骗子!老子明白了。”陈元庆的手法太拙劣了,简直当我白痴。牌因为弧,从他那个角度望过去,是可以偷看到的。
        ●老鬼这人真有意思。赌钱的时候,眉毛还是会跳舞。我与陈元庆骑在树上,隐藏在茂密的枝叶后,目不转睛地窥视招待所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女的,嘴巴很大。天不是很热,两个男人还是光着膀子。没拉窗帘,窗户也是开着的。老鬼坐东首,穿黑衣服,面前搁着厚厚一叠钞票,左手不紧不慢地摁打火机。火焰仿佛是从他嘴里喷出。他们在玩同花顺。五张牌比大小。老鬼的右手放在口袋里。他搁下打火机,左手翻开底牌。坐西首的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叹着气撕掉手中的牌。牌被攥得太紧,边角翘得老高。他叫赵小刚。是站前帮的。曾经威风得紧,走在街头,若不喜欢别人的模样,就去扇人家的嘴巴。今年开春时,一个凶悍的乡下人被他打恼了,抢了一把甘蔗刀去砍他,砍得他从东门桥头上跳下去,他的气焰被打掉,一时销声匿迹,没想却在这里看见他。赵小刚拿起一副新牌。他洗牌的手法真不错,比陈元庆强多了。牌面朝下,右手压在牌上,一抹,整副牌便均匀地成互叠状展开,再收起来,把牌分成两份,牌角相对,拇指贴于牌内侧三分之二处,手一松,牌角内旋,一张咬着一张,瞬间洗好。这叫完美洗牌法。没有世上无难事的决心是练不出来的。除了决心,还需要天赋。我练习过无数次,不曾有一次使展开的牌之间的距离基本相等。更别提后面那种高深莫测的动作。陈元庆倒偶尔成功过一次,喜得他对天长嗥,直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据说,用这种洗牌手法,洗八次,能让牌回到初始状态。赵小刚练到了这种境界?老鬼懒懒洋洋地伸出左手的两根指头,从桌上烟盒里夹出一根,轻弹几下,搁进嘴里。大嘴巴的女人摸起打火机替他点着。老鬼吐出一串烟圈。烟雾罩住他的脸。牌洗好了。老鬼切了一把。赵小刚右手两根指头并成一撮,把牌一张张发出去。他的脸皱巴巴,像在酒精里浸过的枣子。真想不通,这样的人,过去也可以随便在大街上抽人嘴巴。我说,“这女的是谁?样子长得好乖。”陈元庆搡了我一把,“你连她都不认识呀?韩萍。东门的石胖为了她与刘志军争风吃醋,被捅瞎一只眼。当时,赵小刚还混得好,出头替刘志军摆平了。”陈元庆掏掏耳朵,“咦,她咋不站在赵小刚身后?咋替老鬼点烟?”陈元庆在自己额头敲了一个爆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说,是不是赵小刚把她输给老鬼了?”我乐了,“你是不是也想赢一个妞来耍耍?”
        这些日子,我与陈元庆赢遍了班上同学,豆浆、油条、烧饼、瓜子、甘蔗、大白兔软糖、玩具枪……基本有人孝敬。不是说我们的牌运太好,而是我与陈元庆联手作弊。最早是陈元庆偷偷用指甲在几张大牌上做记号;接着是洗牌,拿来一副新牌,先按顺序把部分牌插好,洗牌时看起来是洗了几次,其实根本没洗乱。切牌也有技巧,把编好的牌上面那张牌故意搞翘点。这样一副牌放在桌,肉眼是发现不了缝隙,但拿手指去切时,就容易把它们分开;再后来,胆子大了,开始藏牌、换牌。牌多半是在校门口小卖铺买的,也都是陈元庆练手时的那种。陈元庆口袋里随时藏了两副,一张九成新,一副半旧。他手快。我手慢。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起哄,在关键时候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去捡东西、讲故事,或者破口大骂新来的语文老师。我们当然不会蠢得把把做弊,尤其是玩同花顺,那是一把定输赢,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搞一下就OK。也输过,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仿佛被人拿棍子打了后脑勺。还好,我们能及时总结。“输钱不扳本,比猪还要蠢。”陈元庆咬口切齿,走路时练,上课时练,上厕所时练。牌掉在尿坑里捡起来用水冲净再练。我还真佩服他,扑克牌在手指肚上拉出那么多细口子,也浑不当一回事。很快,班上同学不再与我们玩了。我用一个在书上刚看到的成语惋惜道,“我们这是竭泽而渔啊!”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与陈元庆又没胆子走出校门,只能仰天长叹英雄无用武之地。
        ●赵小刚的身子软掉了,是一根扔进沸水里的面条,坐也坐不住,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膝盖,突然双膝落地。我吓一跳,差点掉下树。“这个苕货。”陈元庆抓住枝丫间垂下的一只懒婆娘,挤出它清绿色的内脏,再随手扔掉,鄙夷地撇嘴,“胆子比我的手指头还要小。”我咧嘴笑了。陈元庆摸出牌,叹道,“要是哪天,我能与老鬼赌一把,就好了。”陈元庆又说,“你知道吗?红桃、方块、梅花、黑桃四种花色分别象征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这年年岁岁的光阴,其实也就是天地间的一副扑克牌。”陈元庆讲的后半句话太高深了,我听不懂。我的注意力被韩萍所吸引。她的嘴贴住了老鬼的耳朵。我听不清她说什么,但隐约看到她藏在汗衫里的那小半个梨形乳房。喉咙里跳出一小块燃烧的炭。我想把它吐出来,陈元庆猛地揪住我的胳膊。我的头撞在树干上。炭掉到肚里了。
        老鬼把右手搁到桌面,左手从裤兜里慢慢摸出一把刀子。老鬼的右手上只剩下大拇指与食指。中指、小指、无名指都不见了。老鬼用拇指与食指捏住刀尖,把刀子放在赵小刚面前。另两个男人站起身,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低头在烟盒里摸出一根烟,靠着墙壁不紧不慢地吸。韩萍也摸了一根烟。她大口大口地吸,眼睛瞪着赵小刚,瞪得又大又圆,就好像是一种味道微咸而性极寒的果实。果实裂开了,流出液体。越流越多。屋内陷入一种奇异的赤裸裸的寂静。赵小刚的脸上冒出绛红色、青色、灰色、白色、黑色……我从来没有在谁脸上看到这样多的颜色。一只蝴蝶飞过来,翅翼贴住我的颧骨滑过去。我摸把脸,指肚上多出一些五彩缤纷的粉末。树林发出声音,颇似鸟雀的啼声。
        赵小刚终于抓住那把刀子,把刀口搁在左手的尾指上。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他的脑袋垂在胸口。陈元庆说,“他要割掉自己的手指头。” 陈元庆说,“老鬼的手指头也是这样割掉的。”陈元庆手中的扑克牌一张张往下掉,被刮起的风卷到不远处的刺蓬里。我没说话。
        老鬼踱到赵小刚身边,把嘴巴贴在赵小刚耳朵上。他说了什么?陈元庆惊呼出声。我们都看见赵小刚的身子里跳出一只兽。他的背脊猛然绷直,手中的刀子向上,斜斜地扎入老鬼的胸。老鬼倒下去,像一具沉重的尸体倒了下去。
        嗅春风
        ●我们在车上。路左边是石头山。右边是幽深的山涧。鸟从涧里飞上来,贴着车窗玻璃,像有根看不见的绳索在拽动翅膀。这是一种土话叫布哥的鸟,不大,一个巴掌能抓三只,性子很怪。晚上歇在树林里,特别乖,头朝下,脚朝上,用电筒去罩,握在手里,毛绒绒一坨,逮回家,用绳子缚住青褐色脚爪,到天亮,就乱飞乱撞,拿尖喙到处啄,啄出血,也要啄。我们从莴苣田里捉来又肥又嫩的大青虫,它们也不肯瞅上一眼。没两天,死去了,身体变得很轻,但非常硬,比石头还硬。这是为什么呢?陈元庆说,它们的灵魂飞走了。陈元庆目不转睛地盯着司机的后脑勺,用小手指头的指甲剔齿缝里的韭菜叶,突然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看,她后脑勺上有一张人脸。确实像一张人脸。灰头发里挤出蔟蔟白发。这个是嘴巴,那两个是眼睛。这是一张鬼的脸。人死了就是鬼。陈元庆在空中比划,瞥了眼四周晕晕欲睡的同学,低笑出声,摸出一粒小石子。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去抓他的手,来不及了。石子砸在司机后脑勺上。车子轰地声撞在路边耸出的巉岩上,熄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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