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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

发布: 2012-2-23 19:36 | 作者: 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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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落下去,影子冒出来。我们七个人一个接一个跳上栏杆,把桥墩上的石狮子藏到屁股底下。我们像小时候那样,规规矩矩地坐着。灯光从头顶飘落,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很小。桥面堆满雪花一般的灯光。我对着隐晦的天穹吐出舌头。桥那边走来一个穿警服的姑娘。容颜俊俏,身材高挑,曲线饱满,手上还拿着一枝带着水珠的红玫瑰。她应该穿泳装,走在T形台上。我在心里悄悄说,姑娘啊你漂亮,我身体里藏着一把手枪。
        我听见于仲达严肃地对手里拿着一盒蛋糕的侯国文说,侯大,吃掉它吧。于仲达这话都说了三次。真烦。他真馋。于仲达的眼是两粒在锅里煮熟开了口的蚕豆,有让人想咔嘣咬上一口的冲动。侯国文的脑袋方方扁扁,照头型描,能描出直线。我坐在他们中间,觉得自己是打坐修禅的老和尚,眉毛要垂到嘴里来了。在侯国文那边,是李明白与孙微。在于仲达这边,是庄南与韦茜。他们都不说话。李明白的影子最长,像一根要折断的竹竿。但竹竿韧性好,一时半刻折断不了。孙微的影子挂在竹竿上面,好像是一面旗帜。庄南的影子短,是一把小方凳。韦茜的影子非常圆,与她手中啃的苹果一样。方凳与苹果之间存在不小的距离。
        我突然发现我们七个人都可以成为中央美院的模特儿,至少可以是一堆供人写生的静物组合。我们有形状,有比例,有结构,有质地,有明暗,有深浅,有变化,有对比,有高低。我们是合乎情理的存在,虽然样子有点搞笑,但充溢着生活气息。这从我们的脸庞就能看出来。我们七个人的构图:集中而不单调、稳定而不呆板、饱满而不滞塞,且有主有次,有远有近,疏密相间,黑白有致——黑的是我、侯国文、于仲达、李明白、庄南,白的是孙微与韦茜。穿警服的姑娘边走边瞧,瞟来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掩嘴吃吃地笑。姑娘啊,你这张勾魂荡魄的笑靥让我幻想起你不穿衣服的模样。我对自己说,小样,有本事,掏出手枪,对准她的心脏开一枪。
        我叫羊小群。他们叫我小样。面料小样、黑板报小样、化妆品小样、文章小样、视听小样……明朝时厂卫太监们喜欢把那些被他们害死的人吊起来,围观的人管那些悬在空中的人体叫小样。他们叫我小样,是表示亲近还是表示揶揄?是表示轻蔑还是表示调侃?这些问号其实很无聊。世上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在生活中,词语实际所包含的信息往往与教科书上相反。为什么我还傻不拉唧地坐在桥墩上,不起身去追赶那个让我荷尔蒙急速分泌的漂亮姑娘?我万分惆怅,摇摆着肩膀,跳下桥墩,跑到桥的那边,打量着黑乎乎的水面,扭过头打量着他们六个人。
        李明白的鼻子上骑着一副黑框眼镜,鼻孔里藏得下一窝绿头苍蝇。很多成熟女性看看他的鼻子老忍不住要看看他裤裆那块。现在,他那块地方是一小团阴影,并没有因为他的手与孙微的手握在一起,而变成一大团阴影。孙微的头靠在李明白肩头,眼睛望着天空,好像天上的云比李明白更重要。孙微是李明白的女友,眉眼乌黑,嘴唇苍白,是一个神经质的眼神老斜乜着看人的漂亮女人。俩人还没领结婚证,孙微已流产过几次。于仲达在歪着头研究侯国文手中蛋糕盒上的花纹,舌头伸得老长,与饿死鬼差不多。候国文把蛋糕盒端端正正在搁在双膝之间,神态严肃,目不斜视,仿佛老僧入定。韦茜的乳房比母牛还大。真的,许多男人私下交流说,与韦茜在一起,性交是次要的,一头扎入她怀里吃奶是主要的。那是一对雪花膏似的乳房。庄南在抠脑门。耳朵大,嘴巴鲜红,比韦茜与孙微加在一起还要红。他的嘴唇并没有因为夜色减退半色颜色,反而愈加鲜艳。这真是咄咄怪事。孙微曾说,庄南是吃多了鸡屁股。李明白补充说,鸡屁股哪有这等功效?韦茜说,那你说是吃了什么的屁股?李明白咂咂嘴说,死婴儿。韦茜笑了,笑得没心没肺。孙微吐了,吐出一地酸水。庄南就伸出拈花指,微笑道,李明白,孙微又有了。恭喜,恭喜。
        孙微、庄南是市职业大学的同学。当年,孙微一入校,那是万人敬仰的存在。因为美,时时面露杀气,一些胆大妄为的男生皆化作其裙下鬼魂,夜夜在学校后山松树林里哀嚎。如是三年,孙微门前车马渐稀。人哪,就怕心底长出青苔灰藓。孙微那颗悄悄萌动的心没了可投寄处,起居行卧更若易安居士那十二个叠字。庄南也是受伤的鬼魂中的一只。李明白是他高中同学,来学校找他。两人酒醉后互相吹嘘泡妞的本事。李明白放言,天下没有我搞不上床的女人,只有我不想搞的女人。庄南冷笑,报出孙微的名字。在庄南那颗壮志未酬的心里,孙微就是专门为想当太监的男人做阉割手术的刀子匠。庄南错了,错得还不是一点点。翌日黄昏,李明白便拉起孙微小手,在校园里凌波微步。再过七日,李明白与孙微在庄南寝室里摆下西瓜宴,招待一切过往宾客。俩人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其情其态,也不知打翻几只醋瓶,羡杀多少壮士。这夜,被载入校史,号称“破瓜之夜”。这男女相悦必请西瓜宴的风俗从此流传,成了该职业大学的一大传统。悲伤的庄南收拾起散起粉尘的心,请李明白上了几十遍馆子,喊了几十声师傅,这才听到一句石破天惊的泡妞秘决:一切女人都是鸡蛋,只是壳硬。关键在于什么时候去打破蛋壳。庄南恍然大悟,经过一段时间的揣摩与实践,终于青出于蓝胜于蓝,不仅能把鸡蛋壳打开,还能在吃掉鸡蛋里面的内容后,把看起来完好无损里面空空无一的鸡蛋壳放回原处。
        庄南目前就职于市某国企。李明白原本要去上海谋求事业,因为孙微的爸手中高举的菜刀,只好在这城市里找了一份误人子弟的行当。于仲达、侯国文是他的同事。孙微在公交公司做出纳。韦茜是于仲达在酒吧泡来的女士,像口香糖,极有粘性,职业不明。我呢,开酒吧的。
        2
        他们六个第一次跑到我的酒吧就喝得一塌糊涂。我很想把他们都扔到大街上去,但喝醉了酒的人,比尸体还沉。我只好关上店门,拿两根牙签撑起眼皮,眼睁睁地瞅着这六个狗男女。半夜,于仲达醒了,问我哪里可以尿尿。我懒得开门,摸出一个空酒瓶,叫他对准射击。这王八蛋边尿边笑,说,等会再拿几瓶啤酒,把这瓶混中间,叫起他们继续喝。我觉得这主意挺棒,表示赞同。于仲达马上去捏那五个人的鼻子,还把水往他们脸上泼。结果,他们真的又喝起来,喝到后面,于仲达忘了哪个瓶子里装的是尿,也抓住那瓶子往嘴里灌,把我乐坏了。他们喝完后,我请他们出去。他们不肯。我们打起架。准确说,不是我与他们打。是孙微、韦茜、庄南与我酒吧里的桌子、椅子打。我坐在柜台里面看他们打。每打坏一样东西,我赶紧记一样。等到他们打完,筋疲力尽地坐下来时,我问另外三个发傻的人说,这账怎么算?李明白不做声,从鼻孔里撸出一团鼻涕。侯国文扭过脸,用手指头使劲儿地凿头顶百合穴。于仲达目露凶光。我嘿嘿一笑,运足眼神瞪回去,拨通110。
        警察先生真好,十分钟后迅速赶到,把我们七个人带到局子。中间混乱的情形就不多说了,反正孙微像母狼一样。等到一切平静下来,孙微与庄南已被上了拇指拷,人挂在墙壁上,模样像两只飞鸟。侯国文、于仲达、韦茜、李明白双手抱头蹲在墙根。我及时躲在一边,所以现在能安然坐在椅子上。给我们作笔录的是一位年轻警察。长得真不赖,与短头发的木村拓哉差不多。
        我说,我是原告。他们是被告。他们在我那喝霸王酒,还砸店,这不符合总书记提出的构建和谐社会的精神。木村拓哉在我头上敲了一警棍,说,原告就了不起啊?瞧你这小样。
        我笑了,说,警察先生,你真了不起,我还没说名字,你就知道我姓羊。大家都叫我小羊。木村拓哉也笑了,大声宣布,他们六个得给我七千块钱。一千块酒钱。六千块赔偿。
        我很满意木村拓哉的判决。其时,天已微亮。我看见四周墙壁上挂着的锦旗,打算回去后赶制一面,再敲锣打鼓送来。我把意思与这位玉树临风的警察一说。他笑得合不拢嘴,用钢笔敲击桌子,目光瞟向他们,问我,你看他们像不像嫖客与小姐?
        这话我不好乱说。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木村拓哉的手上。这是一双漂亮的手,细细长长,白白净净,食指与中指几乎齐平,拇甲修剪得相当整齐。我觉得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我大声夸奖。木村拓哉有点不好意思,长叹一声,唉,当年,我是练过琴。上海音乐学院寄来过通知书。可惜我爸说,这个社会太多渣滓,要把一切害虫消灭光。我只好投笔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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