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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

发布: 2012-2-23 19:36 | 作者: 黄孝阳



        我说没有,书太多了,我已经丧失了阅读的兴趣。阅读就是误读。人们读书,不过是拿书本里的东西来证明自己脑子里的偏见。经典的是这样,不经典的也是这样。它们都试图从纷纷芸芸的现象里找到那个“遁去的一”。大衍之数五十,遁一而卦变。要找“一”,想法或许对,可若不能弄明白那个“四十九”,这样的找,太无聊。
        木村拓哉眯起眼笑,很夸张地把水杯放在指尖旋转,说,你讲得真深奥。我听不懂。
        我说,你懂不懂。这叫装大尾巴狼。要不,我一个开酒吧的咋在你一个拿枪的面前挺直腰。
        木村拓哉大笑,捶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笔杆子没有枪杆子硬。
        我冷笑,枪杆子没有鸡巴硬。
        木村拓哉一怔,缓缓说道,你这人真有意思。
        木村拓哉在沙发里放下身子,双手枕头,目光幽幽。我有了一种恍惚。好像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影子。他并非真实的存在,或者说,他并不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们喝完了白开水,喝起了酒,英国的金洒加俄罗斯的伏特加勾兑而成。我们喝了很多,都有点舌头大。最后,木村拓哉突然没头没脑地给我说起了一个民间故事。
        从前,山里面有一户人家。父亲带着四个孩子独自生活。父亲有三项本领,分别传授给了前面三个儿子。大儿子是千里眼,二儿子是顺风耳,三儿子是大力士。等到小儿子出生后,父亲已没有什么本领可以传授,小儿子什么也不会。所以,小儿子经常受到哥哥们的嘲笑。有一天,父亲去山上砍柴,一直到很晚也没回来。小儿子问兄长们,为什么爸爸还没回来?于是,四兄弟一起出发去寻找父亲。顺风耳听见父亲在遥远森林里的呻吟。千里眼看见父亲的腿被一根倒下的大石头压断。大力士拿起柴刀劈开棘蒺,搬开石头。父亲得救了。回去后,父亲说给把传家宝给这次功劳最大的孩子。顺风耳说,若不是我听到父亲的呻吟声,我们就不能救父亲。千里眼说,要不是我看到父亲在那,我们就不能找到父亲。大力士说,要不是我力气大,我们无法穿过棘蒺,搬不开石头,也救不了父亲。三兄弟争论不休,最后,一直沉默的父亲抱起他最小的儿子说,功劳最大的应该是他,没有他的问话你们就不可能找我。
        我说,你想说明什么?说明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唤比其他的都重要?
        木村拓哉呲起牙齿,似乎感觉到一种疼痛,不,我是想问你,你觉得父亲这样做对吗?
        我说,没有死,就没有生的空间。春生冬杀,你能说冬天是错的吗?惟有此,万物萌芽繁华结实。这是隐蔽的真相,为我们熟视无睹的真相。万物没有对错,没有善恶。这些词语都是人想像出来的。又或者说,这些彼此矛盾的词语构成了同一个硬币。它们是硬币的两面,取于你怎么去看,你看了哪一面。父亲的看法,自有其理由,不管四个孩子是否能够理解,他既然这样做了,就无可厚非。
        木村拓哉叹口气,可惜传家宝只有一个。
        我点头,所以李世民要杀李元吉与李建成,还要把自己的爹幽禁。这是没办法的事。
        木村拓哉说,可李世民成了历史上的明君。
        我说,所谓历史,只是被叙述。这是关键所在。用胡达的话来说,她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木村拓哉摇头,我不懂。我只晓得有一天,小儿子发现所谓的传家宝是骗人的玩意儿。小儿子没法跑去置疑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小儿子是否有必要去向他的三位兄长说明情况?
        我觉察到空气中有一股模糊的如同在冰柜里搁置多年的酸奶酪的气味。我说,是不是传家宝,小儿子有小儿子的看法,父亲有父亲的看法。既然,父亲已经当着其他孩子的面,把这个所谓的传家宝交给了小儿子,那么小儿子就有义务维护这个传家宝的秘密,哪怕它是一滩狗屎。当然,如果小儿子认为父亲欺骗了他,想把父亲从神坛上拽下,那也未尝不可。但我觉得兄长们不会相信小儿子说的话。
        如果父亲留下的传家宝只是一堆废纸,上面还记录着一个足以让父亲的形象倒塌的秘密。小儿子应该怎么办?他不想独自一个人承受这秘密。有时候,小儿子觉得父亲很自私。父亲为了自己所谓的良心安宁,把问题甩给了下一代。木村拓哉慢慢说道,谨慎地选择词语。
        忘了它。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传家宝。也没有什么是秘密。我笑起来,含糊其词,把杯子里的酒倒入喉咙。木村拓哉哦了一声,没再言语什么。
        他真奇怪。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他是一个喜欢用比喻,比较饶舌的人。我想他可能犯了一点比喻错误。我也经常犯这种错误。比喻是一种让人浮想翩翩的修辞手法。但老实说,我现在觉得在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此到彼的过程,都是马克思讲的那种“极为惊险的一跳”,跳过去是偶然,跳不过去才是必然,桥随时可能崩塌。我们并不能信赖比喻,它掩盖了事情的真相,虽然它有时看起来很漂亮。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一点点增多。男人的友谊是一种很奇怪的化学反应。有的人,在一起几十年,也不会拿彼此当朋友;有的人,仅仅一夕交谈,就已惺惺相惜。
        我留意起雷小强。他的事并不如他白天讲的那样简单。雷小强的养父曾经是获过公安部嘉奖的刑警,并且还有三个亲生的儿子,一个叫雷天成,是大学教授;一个叫雷守成,是公司老板;一个叫雷海成,是职业画家。他们都在本市,都很年轻。
        4
        这个夏天,侯国文的爸死了。
        侯国文那时正与庄南、李明白、于仲达在我的酒吧里打牌,打“斗地主”。韦茜坐在于仲达怀里。孙微坐在庄南旁边。侯国文靠墙坐着,鼻子、眼眉、两个耳朵以及两片嘴唇都夹着一个木夹。侯国文真蠢,连他们五个联手做弊都看不出,那纸牌在桌子下面明目张胆地跑来跑去。侯国文撸起袖子,恶狠狠盯着手上的牌,似乎它们是美味可口的食物,额头滴下汗。
        雷小强推门进来,也不看我,大吼一声,侯国文!
        哦。雷子,啥事?侯国文回头。这几个月,雷小强常来我这玩,与他们六个倒也混了眼熟。不过他不再喝酒,只肯喝白开水,说是警局有禁酒令。他们都叫他雷子,只有我仍然继续叫他木村拓哉。我发现,每当我这样叫他时,孙微的眉毛就跳得特别厉害。至于韦茜那头奶牛就不说了,只差没亲自动手把雷小强按进她那波涛起伏的山谷里了。韦茜从于仲达怀里跳下来,招手叫道,雷子,过来坐。
        侯国文也叫,过来坐我这,手背。得靠你这身“虎皮”冲冲晦气。
        雷小强三步并成两步,跨到他面前,眉毛重重地拧在一起,你爸跳楼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打牌?你还不快去!
        我爸死了?侯国文腾地一下站起身,眼睛一跳,缩成针。眼眉上的木夹掉下一只。额头迅速向下陷,汗水让那几块地方油光发亮。侯国文的目光扫过雷小强,再从我们脸上逐一缓缓扫过。我们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开始凝固。韦茜小说说道,雷子,你别乱嚼舌头瞎说。雷小强抓起侯国文的手,快,是真出事了。在人民医院。
        雷小强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他也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何况现在正是他的上班时间。雷小强目光里有刀子,很凶的刀子。我们都不说话了。于仲达的小眼珠在眼眶里不再骨碌骨碌地转动。韦茜那对雪花膏似的乳房在这一刻瘪了下去。李明白的左手尾指抠入鼻孔,指甲与皮肤发出微微的嗤嗤响声。庄南的上嘴唇咬住下嘴唇,脸上的肌肉已经撑不起原本堆积在上面的欢笑。那些笑容像泥菩萨脸上正在一点点往外剥落的油彩。孙微慢慢地扬起下巴,鼻翼间那两块阴影更大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流年不利。这不是好兆头。看来,我这间酒吧怕是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侯国文没有像兔子一样弹出门外,也没变成一根木头被雷小强扛出门——如果他这样,我们都不会惊慌,哪怕他把我酒吧里的桌子全撞碎了,我也不会叫他赔一分钱,可谁也没想到,侯国文笑了。该怎样描述他的笑容?很古怪。像一小块石头扔入池塘。几条淡淡的纹路在水上出现,马上消失不见,好像这纹路是水底下的鱼掀出来的。但又一块更大分量的石头扔了进去,我们能够清晰地听到石头与水面相击时发出的那声钝响。侯国文的方脑壳突然在墙壁上重重一撞。那脸上的纹路愈发多了。嘴角上的纹路在向上翘,眼眶里的纹路在向上扬,额头上的纹路在向上抬。他的眼睛湿了,一层水花蒙在上面。我叹口气,扭过脸,我不忍心见男人流泪。窗外走过一个穿超短裙的女孩,我能看见她淡黄色的内裤。仲夏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梧桐叶间筛下,那女孩身上洒满了一块块亮斑。她就像一头骄傲的雌鹿,穿过这个世界里的参差光影。我轻轻咳嗽。我听见侯国文笑了出声,笑得很勉强,很尴尬,很意味深长。但他毕竟是笑了。
        侯国文慢慢说道,他跳楼了啊。我知道了。雷子,过来,一起玩牌。
        我们没理他,同时把目光望向雷小强,都觉得侯国文受的打击太大,精神失常,大脑处于休眠的状态。韦茜的眼握住侯国文的手,说,侯大,别这样,我们跟你一起上医院看老伯。他老人家肯定是不小心摔落的。菩萨保佑侯老伯吉人天相。
        真没想到韦茜还有这么善良的一面。我悄悄拉开抽屉,摸出三百块钱,想了想,又扔回去二百块。生意不好,务必开源节流。买一个果篮吧。礼轻情义重。我们都没想到侯国文突然伸手一拍桌子,大吼,去个屁,谁也不准去。谁去,我与他翻脸,这辈子朋友没得做。玩牌。侯国文捡起刚才掉在桌上的木夹,重新夹至眉骨处,屁股重重地落下,哗一下打开手中的牌,喝道,大王调。汗水滑过他的额头,沿着垂落的头发渗入鬓角。侯国文僵黑的脸上泛出一层猪肝红,声音提高几个音阶,有着说不出来的古怪,嘴还有点歪,喂,我说你们这回可不准赖皮。我好不容易抓了一手天牌。别想跑。
        我们面面相觑,包括雷小强。雷小强啪一下甩了袖子,说道,狗东西。大踏步往门边走。谁都没有想到侯国文的反应竟如此猛烈。
        侯国文说,我雷子,你说谁是狗东西?
        我说你。雷小强站定身,站成一堵墙,眼里火焰喷出。
        你他妈的才是狗东西,我家的事,用得着你管?侯国文一拍桌子,抓落脸上的木夹,往地上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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