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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

发布: 2012-2-23 19:36 | 作者: 黄孝阳



        这方圆十二里是我的地盘。雷小强变了脸色,别给脸不要脸。小心我告你妨碍警务。
        你抓我啊。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可以随便抓人啊。我们又不是在聚众赌博。娱乐。你懂不懂?侯国文似乎吃了枪子,这与他平素沉稳的性格大相径庭。古怪。这年头真古怪。难道说空气里有火药不成?我咳嗽一声,说道,要打架,请到外面去。里面很多玻璃,经不起两位的武力。雷小强静静地看看我,露齿一笑,妈的,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雷小强走了。屋子里静下来。比死还静。
        良久,韦茜轻声说道,我去一下洗手间,孙微,你去不?孙微点点头。
        庄南腾地一下站起身,哎呀,我差点忘了今天还有张表要填。我得赶回单位去。于仲达看看李明白。李明白看看于仲达。俩人默默起身,跟在韦茜与孙微身后出了门。我没哪里可去,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小口,深呼吸,闭目凝神。金芬尼的味道比下午的阳光还要辣。肯尼·基的颤音吹得真好,像一根抛向天空深处的钢丝,钢丝尽头不时绽放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火花。大师就是大师,能让世界鸦雀无声。
        侯国文已坐回沙发,头埋在胳膊里。我听见他的骨头颤栗的声音。我听见一股奇怪的热流在他体内疾速奔窜。
        5
        小时候,我常与父亲掰手腕,那多半是因为考试拿了双百分。
        因为心里高兴,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在话下,饭未吃完,急匆匆扒开碗筷,朝父亲伸出手。父亲的手臂精壮结实。摸上去,像在摸石头。哪怕我伸出两只手,甚至不惜把整个身体吊上去。偶尔,父亲的手臂会随着我胀红的脸以及从嘴里吐出的舌头,垂向桌面,可当我以为自己要获胜时,父亲嘿嘿笑,拗转手,不费吹灰之力,将我的手腕压倒。那时,我以为父亲是不可打倒的。但母亲常抱怨父亲活得像狗一样。
        母亲说,别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分钱,他也不会上前问一声,只晓得埋头干活,莫说去别人碗里抢吃的,就连自家碗里的也守不住。有一年,父亲单位上有一个高级工程师的指针,排资历,数成果,应该属于父亲,可父亲却让给另外一个人,原因仅仅是那人拿了张医院的诊断书给单位领导看,说得了肝癌,活不长了,希望组织上能给予照顾。结果职称评定下来,那人居然啥事也没了,说医院误诊,模样堪比海鲜生猛。
        母亲气得直哭,父亲只会嘿嘿傻笑。
        父亲力气虽然大,却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从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得出来。哪怕马路有十米宽,父亲必定贴紧墙根,步子碎碎,头往下垂,身子前倾,眼睛直视地面,一只手夹住破旧的人造革公文包,另一只手小幅摆动。
        父亲不嗜酒,不赌牌,不耍麻将,如果身边出现女同事,距离一定保持在一米以上。衣着乱七八糟,一只裤管卷到膝盖,一只裤盖踩在鞋底。脚下一年四季蹬着一双解放鞋。若鞋底磨破,父亲会问修车师傅讨来一小块自行车外胎,剪好,用胶水粘起,而这双鞋的鞋面早已是补丁摞补丁。
        父亲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我记得跟父亲回乡下扫墓时,一些老人常用无限羡慕的口吻指着山脚下方圆数十里的田说,这些当初都是你祖上的。
        也许,是父亲的性格保护了他,以及他的家。我听那些老人说,在文革闹得最凶的那几年,县里弄死了好多父亲这种出身的人。他们坐在拖拉机上,胸口挂木牌,用鞋底不停地扇自己的嘴巴,也扇对方的嘴巴,从一个公社扇到另一个公社。若下手轻了,或者态度不够好,会有戴红袖章的人用锄头来招呼。打死了,直接用麻袋装,扔河里。
        父亲被打怕了。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在与我掰手腕时不肯让我一次。我想问问原因。为什么父亲可以对别人一让再让,却不肯让一次自己的儿子?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大学毕业那年,被分配到一间工厂上班。一段时间后,县里的建设银行公开招聘,招五个人。那时的银行是金饭碗。我去参加,笔试第一,面试第三。我很高兴,以为自己不必再与车床打交道,请了同事喝酒,最后还是名落孙山。
        母亲发了怒,到县里大吵大闹。领导叫来父亲。父亲大声喝斥母亲。回了家,母亲把钢精锅摔父亲头上。母亲说,你害了伢崽一辈子。父亲的头出了血,没擦,没言语,捡起锅,用锤子把凹瘪处敲平。我那时太年轻了,只顾得自己的委屈,愤怒地甩门而出,觉得天下人都欠了我的。几天后,母亲找我说,伢崽,你别恨你爸。你爸他是说不上话。没法子。
        我说,那你干吗要去吵?
        母亲吐了一口唾沫,说,我就要去骂,我还咒这些当官的死全家。
        几个月后,我从工厂辞职,离开家,去了广东。我有点恨爸妈。恨他们的无能与自私。恨他们不像夫妻,更像冤家。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对他们而言,是生活的盐。
        我在他们的棍棒底下长大。除了骂,就是打,还罚跪,跪一夜,大腿与小腿的角度得呈直角。不谦虚地说,我进大学军训时,老兵都夸我膝盖弯挺得直。我无法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那年春节,我还是回了老家。我本来不打算回去。一年时间,我只向家里打过几个电话,信一封也没写。一起做事的老乡说,一个人呆在广东过节多冷清啊。我想想也是,回来了。我是大年三十那天回的家,没通知父母。
        我万万没想到,当长途客车缓缓驶入县城车站时,我竟然看见了父亲的身影。父亲扒住前面那辆客车的门,朝门里探头探脑。鸭舌帽下露出几根白发。父亲的脚有点跛,那是前二年他去野外勘察摔下山坡的后遗症。
        我的眼眶有了一些湿润,下车,喊了声,爸。
        父亲像受了惊吓,忙扭回头,见是我,眼睛眯起来,说,回来了。
        父亲接过我手中的包裹。包裹里有很多的书。我并未想到给父母带什么礼物。我说,爸,我自己拿。父亲拍掉我的手,说,你坐车累了,歇歇。父亲把包裹扛上肩。
        回了家,母亲见是我,嗔怪道,伢崽,你也不打个电话告诉家里你啥时回来?你爸这个星期天天去汽车站等。真是的。
        父亲那天破例喝了很多的酒。我把烟递给他,他也接了。父亲本来是不抽烟不喝酒的。父亲抽烟时老咳嗽,就咳出眼泪,咳得脸色通红。母亲说,抽不得,就别抽。
        父亲说,你懂什么?这是我儿的烟。
        春节过后,我回了广东,开始每个星期打电话回家,一直到父亲生病的那年。
        父亲过世了。他得了胃癌。整个人在短短半年内迅速消瘦,只剩下一层皮。我抱着父亲到处奔波。他在我手里没有一点重量。他甚至拿不起一根汤勺。我陪父亲说话,提起小时候掰手腕的事。我鼓起勇气问父亲,当时,为什么你不肯让我一次?
        父亲笑了,艰难地喘着气说,有这事么?我不记得了。
        父亲或许是真不记得了。或许他当时是希望我别骄傲。或许他是把与儿子做掰手腕的游戏视作奖赏。或许他是在提醒我,男人都是兽。又或许,父亲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喜悦。
        父亲过世后的那些日子,我并未有特别的悲伤,沉默地按照老人们的指点,披麻戴孝把瓦罐摔破。也许觉得死对饱受病魔折磨的父亲而言未尝不是解脱。当时,我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我就像一大块石头。不,是一大块生了锈的铁。
        父亲葬礼的那天,我没掉一滴眼泪。
        几个月以后的一天,我在街头闲逛,发现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个人。父亲,我想喊出声,马上意识到这不可能,可身影的的确确是父亲的,与当年我在长途客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一件藏青色的茄克,一条黑裤子,头埋在耸起的肩膀里,头上还戴着一顶呢子做的鸭舌帽,脚也跛着。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了。眼中只剩下这个瘦小歪斜的身影。我情不自禁赶上前,猛回头——不是父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老人。各种各样的声音重新把我拉回到尘世。
        老人看了我一眼,目光浑浊,走开了。他的身影与父亲完全一样。
        我不应该赶上前的。我失声痛哭。一股巨大的悲伤迎面撞来,并摧毁了我。身体里燃起细微的火苗。我听见体内细胞分裂的声音。我突然明白了有关于父亲的所有一切。
        父亲,我去广东打工的那年,就已经能掰赢你,但十多年后,我仍然掰不赢这个世界。不过,现在我并不认为自己要对此感到羞愧。赢不了,并不可耻。被生活打败的人很多。我们出生时就已经鼻青眼肿。事实上,被生活打败的人才有时间去祝福人们。
        我吸吸鼻子,酒杯里出现了我一只眼睛。
        6
        我听见侯国文嘶哑的声音,给我一杯“深水”。
        我摇摇头。“深水炸弹”是在一大杯啤酒里扔进一小盅添加了味精的白酒。一杯深水炸弹下去,十个男人九个要醉。我不想为自己增添麻烦。我为侯国文倒了一杯白开水,递上一张纸巾。他抹干眼泪,喝了一口水,摇摇头,嘿嘿干笑,指了指那几张空空荡荡的椅子,这就是朋友?
        我点点头,是的。他们不清楚你与父亲发生过什么。有时,安慰是多余的,是撒入水里的石灰。我们都是成人。不是孩子。都要自己鼓励自己。
        你想听吗?
        不想。
        你一定很奇怪我不去医院吧。
        不。我觉得这很正常。红花虽多,世上已有黑牡丹。
        羊小群,我就讨厌你这点。整天故弄玄虚。你以为你是高人?你有天高吗?我呸。你以为我不晓得他们刚才在做弊耍我啊?我逗他们开心。
        敢于把自己充当笑料的人是活得明白的人。你应该改名叫侯明白。
        大家都传言你羊小群会看面相,懂紫薇星数,你帮我瞅瞅?
        相术是骗人的。难以证伪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我很难过。小样。掏句心窝里的话,这么多人,我只把你当朋友。你别受宠若惊。朋友这东西是用来出卖的。嘿嘿。
        侯国文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叨在嘴上,点燃了,深吸一口,慢慢说道,我恨我爸。他害死了我妈。他是我这辈子的梦魇。我是他的私生子。他当时是县里的革委会主任。我妈是县招待所的服务员。他强奸我妈,遗弃了她。你可能不明白我们母子俩是如何长大的。你可能无法想像我曾经受过的屈辱。不怕你笑话,我妈靠捡垃圾把我养大的。我一直生活在杂种这个词里。我与同学打架。我说,我有爸爸。同学们都笑了,笑得好像一只只变形虫。他们说,是啊,你有很多爸爸,菜市场一个姓杨的卖猪肉的,搬运站拉板车一个姓杜的……惟独没有姓侯的。我恨我妈。我妈用巴掌扼杀了我的疑问。我十三岁那年,我妈死了。我成了流浪儿。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下落,把我接到这个城市。他以为供我上学便能赎清他造下的罪孽。
        那是已经过去的事。你妈妈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她完全可以把我消灭在肚子里。或者不姓这个侯。
        也许你爸妈的关系,并不如你讲的那样。你妈或许一直想着他。你的姓是她在纪念那段感情。虽然她会打你,但我们这些出生于七十年代初的人,谁少年时没挨过大人的打?我小时候被我爸打得差点去自杀。你也别恨你爸,去医院看看吧,毕竟你父亲把你接过来后就已经是在赎罪。
        我十七岁那年,被人冤枉成小偷,被逮到派出所。那时,我多么渴望父亲能证明我不是小偷。他来了,给了我一巴掌,怒吼一声,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整个的世界都崩溃了。我恨他。那时我已暗自发誓,这辈子绝不给他送终。我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死法。老天真是长眼啊。
        我沉默下来。我们的生活并非由我们自己做主。很多事情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若是心结易解,人人皆已成佛。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经历与侯国文有着惊人的相似。也许,在那个时代,在任何一个时代,这种事都在大量发生。我的朋友也是私生子,具有惊人的天赋,在与父亲不断的较量中,让父亲在大庭广众下出尽洋相。最后,父亲忍无可忍,把他赶出家门。他十八岁开始在社会上飘泊,后来,因为努力,因为机遇,成了一位歌手,拥有很多的名气与不少钱。他骄傲地来到父亲的面前,企图用这些东西来证明他的胜利。父亲冷嘲热讽,说他不过是一个区区戏子。他被激怒,狂躁中,扼死了父亲。当他恢复理智后,他写下了一封遗书,要求把他所有的财产折现,在老家买一座山,为父亲修一座坟墓,也在父亲的脚下为自己修一座坟墓。
        肯尼·基的音乐像太阳一样把我反复照亮。我静静地看着它的光芒。
        1909年,幼年丧母的美国人约翰·保杜德夫人,建议教会将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天定为父亲节,并举办庆祝仪式。在父亲节里,凡父亲还健在的子女襟前佩带一朵红玫瑰向父亲表达祝福;父亲去世的则佩一朵白玫瑰,向已故的父亲默哀。1924年,美国政府正式批准了设立父亲节的决定。
        我在五年前才知道这个有关父亲的节日。从那一年开始,每当父亲的忌日、清明节、父亲节的时候,我都会在街上买一支白玫瑰,把它带回家,放在桌上,看着它静静地吐出最后一丝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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