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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

发布: 2012-2-23 19:36 | 作者: 黄孝阳



        9
        他们六个人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我酒吧来喝酒。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打算卖掉酒吧,去云南丽江开一间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酒吧的生意还行,但我厌倦了原以为是自己灵魂的音乐,准确说是厌倦了一切人为的音乐。我没法在酒吧里拒绝它们。它们的结构过于清晰,节奏过于明显,音节的起落、长短、明暗、对比都过于明确,不容置疑。几乎每部作品都有一个塞满观念的令人神采飞扬热血沸腾的高潮,所有的起承转合都为主题服务。它们为某种秩序所控制。
        我不否认这种秩序的美——这是几千年来人类所积淀下来的一种文明尺度。但这种尺度让我感到窒息。我想去听听山的声音,听听水的声音,在玉龙雪山的脚下,听一听那些单调的不是人类乐器所发出来的声音。
        我在酒吧门口的玻璃上贴了转让启事。我在酒吧里坐,为自己调了一杯“时间秘密”,默默回想曾经的生活。几年前,我爱过一个女人。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她的父亲拒绝了我,告诉她的女儿,若与我再在一起厮混,就断绝父女关系。
        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爱上别的女人。
        这并非对爱的坚贞,更不等于我现在还爱着她。我已记不清她的一颦一笑。那些我曾经以为会陪着我一生一世的东西已被时间带走,被天空吞噬。爱已掏空内脏,吮尽了我的血肉。我并不恨她的父亲。若我是他,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爱,不可信赖。爱是内心的渴望,不是身体的需要。再坚固的爱也经不过岁月的磨砺。生活不断地提醒人们,门第、地位、财富、权势等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比爱这种软体动物更能有效维持婚姻的长久。
        屋外下起雨。雨雾腾起。雨点带来了上帝的声音。我起身关掉酒吧里的音乐,注视屋外咆哮的雨。是阵雨,像马一样喷出响亮的鼻息。大大小小的雨点不断敲击着每一幢房子的窗户,一点点清洗着世界。我略略感到一丝寒意。秋天要来了。我把酒喝掉。门被推开。韦茜几乎是跳着进来,手上拎着两个金鹰百货的购物袋,头发湿漉漉,水珠甩到柜台上。韦茜的乳房因为湿了的衣裳份外显目,那堆雪花膏状的物体上有两点嫣红。我扭过脸,从柜台里拿起毛巾,抛过去。韦茜快活地笑道,小样。
        韦茜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肝的人。我对她抱以笑容。
        怎么,要转店?
        我点点头。
        打算去哪发财?你这生意不是挺好的吗?
        是不错,就是呆烦了。
        韦茜要了一杯“春天的原野”。这是由很烈的威士忌加苏打水再加上康师傅冰绿茶勾而成。一定得是康师傅这个品牌,且得把它冰冻至茶里有细微的冰渣。这时的口感最佳。不过喝不惯的人会觉得是在喝农药。其实,这世上最好吃的最好喝的东西,刚一入嘴,感觉都有点儿古怪,需要用心,把注意力集中在舌尖,才能品尝出它们绝佳的风味。我上下摇晃着银色的混酒器。韦茜看着我,咯咯乐了,小样,要不,我把店接了,你替我打工吧?
        好啊,三十万元拍店费。每月三千元人工。不准打白条。我笑了笑,把酒递过去。韦茜已擦净脸上的水,眼神妩媚得紧,一言为定哦。
        你哪有的钱?怎么,于仲达中彩票了?
        这你别管。对了,你教教我认识一下这些酒。要当老板娘,我总得认识一下它们吧。这是什么酒啊?韦茜指向酒橱最左边的里面还剩下大半瓶的法国干邑白兰地。
        二十年的白兰地。我拿下这瓶酒。这是一个法国人老顾客留下的。
        看见这个P吗?代表PALE,意思是说淡色而苍老。并非说越苍老的就越好,个人口感不一。一般说来,干邑最好的年龄和女人差不多,最美妙的时刻应该是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哇,这么多学问?
        酒的品牌多如星辰。以酒精含量的不同分类,分低度酒、中度酒、高度酒。这你知道吧。
        韦茜点点头。
        光知道这个是没法经营好一间酒吧。还应该了解更多。比如,若以生产原料的不同对酒进行分类,大致可分为谷物酒、香料草药酒、水果酒、奶蛋酒、植物浆液酒、蜂蜜酒和混合酒七大类;若以饮用时机来划分,又有餐前酒、佐餐酒、餐后酒和特饮酒;若以酒的性质来加以划分,又可以归为三大类:发酵酒类,包括葡萄酒、啤酒、米酒和果酒等。蒸馏酒类,包括中国的白酒、法国的白兰地、威士忌、荷兰金酒、伏特加、朗姆酒、特其拉酒。精炼和综合再制酒类,包括英国金酒、利口酒、苦艾酒、苦味酒、药酒等。
        算了,算了,头晕了。我是没福气做这种酒吧生意。韦茜吐出舌头,乖乖,我去过这么多酒吧,咋没听他们的调酒师讲这些呢?
        许多人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们按照程序操作。也满足于程序提供的保障。至少,这不会出漏子。真正好的调酒师要能在每一杯酒里加入客人的个性。从看到顾客的第一眼起,洞察他的禀性,然后大脑开始发动,于瞬间构思出作品,就像上帝用红黄蓝三原色调出了世界。
        哇,羊小群,你真伟大。
        没有你伟大。我瞟瞟韦茜胸前那两个伟大的山峰,嘿嘿乐了。
        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韦茜,今天你的肤色好比那二八娇娃。嫩得让老天爷也流口水。瞧,这雨下得。我指指屋外,这是被什么风吹的?
        哈哈。不告诉你。韦茜朝酒杯里吹了口气,看,我在金鹰买的线衫,crovyi牌,漂亮不?
        乖乖,真的发财了啊。
        我那死老爸终于向马克思报到去了。真没想到他有这么多的钱。真是幸福死掉了。这个吝啬鬼,葛朗台。阴险狡诈的地下特工。韦茜把线衫贴在脸颊上轻轻摩擦,小样,你瞧,真正的澳州羊绒,手感好得不得了,知道吗?一克上等的澳州羊绒等价一克黄金。
        这是广告。懂不懂,哄你们女人的玩意儿。我随口说道,然后怔了,韦茜的爸死了?看她的神情,不像啊。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爸?
        韦茜意识到刚才说漏嘴,急忙去看四周,见酒吧无人,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脸上很不情愿地浮出一丝哀戚的表情,嘴里小声说道,我爸前天心肌梗塞过世的。
        死了老爸,你放声歌唱?
        老王八蛋瞒得我好苦。一年四季都是一套破烂西装,还是双排扣的,土得掉渣。我跟着他吃了二十多年的青菜豆腐,以为他真是一个穷鬼。没想到,他居然留下了一百多万。嘿嘿,教育局一个小小的招生办公室副主任原来也这样油水丰厚。你说……韦茜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惊讶地望着我,我没说什么吧?
        一百万并不多。这有什么欲语还休?你还怕我抢了你的钱不成?我乐了。韦茜的表情实在好玩。
        你可别对于仲达讲。
        我为什么要对于仲达讲?再说,他好久没来我这了。
        这还差不多。韦茜白了我一眼,嘻嘻地笑,小样,你是专家。你说若我把自己好好包装一下,再去学一门外语,能不能钓上一个英俊的外国帅哥?哎,我要求不高,长得与雷子差不多就行了。英国的太沉闷,美国的太粗野、德国的太刻板,意大利的太豪放,还是法国的最好。小样,你说,我学法语好不好?
        眼光不错嘛。历史上欧洲各国贵族阶层都曾以讲法语为时髦,宾宴礼仪上若不能炫鬻几勺流利的法语,不足以彰显身份。我呵呵笑道,法语雅而不俗、娇而不腻,据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不过,我不懂法语。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刚才指的这瓶白兰地就是一个法国人留在这里的,是本市远大集团请来的技术顾问。
        哇,我们这么有缘?韦茜伸手又去抓那瓶酒,眼睛里有了明亮的光。
        有缘也得争取。呵呵,怎么样,三十万,把这酒吧接了,说不定,在未来的日子你将拥有一个纯正血统的法国情人。
        呸。我才不上你的当。我老爸留给我的钱,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你想我把它扔进你这个臭水沟?想得美。
        确实不容易,这都杀死了多少脑细胞,才逃过党和人民那双锐利的眼睛?我长叹一声,对未见过面的韦茜的父亲感到由衷的敬佩。我说,若你爸出生在春秋战国,不准也是一个勾践似的枭雄。
        你是不是想骂我爸是蛀虫?
        不。我没这个意思。我们都是生活的蛀虫。
        这还差不多。雨停了。我走了。再去春天百货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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