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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

发布: 2012-2-23 19:36 | 作者: 黄孝阳



        12
        我们兴高采烈地走在冬天的下午。风吹起快乐的口哨。我们走过广场,在对面的元祖蛋糕店买了一盒大蛋糕。侯国文问店员要了六十七根蜡烛,还叫店员写上“父亲,祝你快乐”。我微感诧异,但这只让我的心情更好。当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拿着一捧玫瑰在路口索索抖时,我掏出五块钱买下了其中一枝。
        我们穿鱼尾巷,到南大街,去十字门,过城隍庙,回到广场上。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并不大。我们没发现雷小强父亲的踪迹。
        韦茜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跺着脚说,他会上哪?
        庄南说,我们分头行动?一个时辰后再在这里汇合?人多力量大。
        李明白骂了声,笨蛋。找人得找线索。警察还知道找线人。
        于仲达活动肢体,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对着广场上的人大声喊,你们谁是线人?
        侯国文看看我。我说,游戏必须进行到底。这是命运。
        孙微抿嘴轻笑,挽住李明白的胳膊,说,找到雷小强,不就找到了雷小强的爹?
        侯国文嘿嘿地笑,你知道雷小强在哪?
        孙微指指我,你问他吧。
        我说,我忘掉了雷小强的手机号码。但知道他是青云派出所的民警。你们不是没去过。要不,先上那问问?
        我们到了青云派出所。穿警服的姑娘很可爱,警服丝毫不能掩盖她傲人的魔鬼身材。穿警服的姑娘说,小强同志下午请假。父亲病了。他回家照顾。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庄南指指侯国文手中拎着的蛋糕说,我们代表人民来看望为人民贡献了一辈子的人。
        穿警服的姑娘嫣然一笑。于仲达小声说,满园春色关不住,几根曲线出墙来。
        李明白用牙齿咬我耳朵,小样,你是不是gay?面对这样一个丰满细嫩的屁股,为什么你不流口水?
        我踢过去一脚,说,要不要把孙微借我试试?
        孙微歪过头,眼睛明亮,你们说我什么?
        韦茜说,能否告诉我雷小强住哪,我们是他的朋友。
        穿警服的姑娘说,市板桥路孩儿巷四十三号。
        我把红玫瑰给这位漂亮的姑娘留下了。玫瑰花上还有水珠。
        我们到了孩儿巷四十三号。孩儿巷在清朝末年,曾以制作各种各样的孩儿玩具闻名全国。它名字有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一位孩子要病死了。父亲非常伤心,向神祈祷愿以自己的生命交换。父亲夜里做梦,梦见一个金盔金甲的人,说,只要在七天内,亲手扎出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孩儿玩具,并把它们送给人们,孩子就会痊愈。父亲开始动手制作,在七日七夜里,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篾条像河流一样从他的指缝里淌过。一个个福态可掬的孩儿玩具出现在人们手中。孩子得救了。父亲所居住的这条巷子从此改名叫孩儿巷。
        我来过这里,在独自散步的时候。这里与几十米外的城市相比,是另一个世界。有头包毛巾坐在矮椅上剥豆荚寂静的老人、蹲在一块玩玻璃弹珠嘴角流下口涎快活的儿童、在狭长暗黑色小巷里把脚抬过头顶翩然起舞的红衣少女、躲在青石门坊后互相拥抱把彼此的肩膀做枕头的恋人,还有躺在月牙状的门槛前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大黄狗……但现在,天冷了,他们都消失了,消失在那一座座囚禁了我们一生一世的屋子里。说真的,我喜欢这,我没想到雷小强住在这里,很多个夜晚,我也会特意打这条小巷经过,从散发出淡银色光芒的大街上一步步走进这条幽深而寂寥的小巷。灯光被风吹来,毛绒绒,覆盖在脸庞上,皮肤有轻微的痒。偶尔出现一只猫,眼睛晶莹,跳过墙头尺许长的草,跳上墙檐露出的段段黛瓦,回头凝视那扇颜色斑驳脱落的红木板门,转过身消失在黑色像一根线一样的天空里。我曾幻想以后有钱了,在这里买下一套住房,安度自己的晚年。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而已。走过这根线,巷子宽了起来。
        孩儿巷四十三号是一座具有惟多利亚式建筑风格的房子,有小半个身躯都在一棵古银杏树枝丫的笼罩下。银杏树的树皮深褐皲裂。我曾在树干上找到一枚快要锈成粉末的钉子。此刻,扇子一样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枝头上几片残叶在风中跳跃。
        我们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放轻了脚步。淡淡的树影一寸寸爬过我们的身体。这里的阴深幽暗不愿意被我们打扰。侯国文看看我,咬了下嘴唇,这里?
        我轻轻点头。我想雷小强见到我,看见我们这七个高的、矮的、胖的、年轻的、未老先衰的、外形奇特的、漂亮的人齐集在他的门口,一定会大笑出声。
        我想,我会很有耐心给他解释这个游戏的意义。
        但我听见屋里有奇怪的声音,像重物倒在地上。我竖起耳朵,感觉到屋里有一个巨大的正在往地底飞速旋转的钻头,地面裂开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多,一块块碎土“哗啦哗啦”从钻头下溅往四周。蓦然间,钻头平空消失了,有了数秒钟死一般的寂静,让人似乎一脚踩入失重的眩晕,心脏浮到喉咙口。紧接着,冰雹从天而降,比鸡蛋还要大的冰雹劈头盖脸落。有人在冰雹中呼喊。是雷小强的声音。
        我的眼微微一跳。我向侯国文他们做了一个手势,把眼睛贴在门板上。庄南仰起头。孙微抓紧李明白的手。于仲达往前面走了几步,站住身。韦茜手里有一片落下的银杏叶。
        雷小强说,哥,我最后喊你们一声哥。我知道你们恨我。恨爸爸。我是他的养子,你们是他的亲生儿子。你们觉得爸爸从小就偏心,对我好,对你们不好。我要什么,哪怕还没说出口,爸就会买来,而你们不管要什么,他都不给。包括这幢房子,他也只留给我,没给你们。你们觉得这不公平,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屋内有五个人。雷小强的爹坐在一把包了布的藤椅上,还是我常见到的那副神情。他在研究手中的碗。碗里的米饭撒落一地。他的身上有几片银杏叶子。他与从地底冒出的树根一样。雷天成双手抱胸站着。两个我没见过的男人与他呈品字形站立,应该是雷守成与雷海成。在他们中间,雷小强在愤怒地踢土垣。
        雷小强说,今天我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雷小强眉骨处有伤,有血在滴,拳头攥成铁,身子发抖。雷天成的左脸也青紫了好大一块。
        我在雷小强断断续续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中,终于明白了雷小强给我讲的那个民间故事。
        很多年前,有两个警察,一个姓雷,一个姓江。他们是好朋友,比亲兄弟还亲的那种。俩人一起穿开裆裤长大,从小学念到高中一直同桌,又同时参加工作,并被分配至同一个派出所。他们的交情比黄金的成色更足。所里来了一位姓杨的女孩,生得美,明眸皓齿,知书达理,出身于大户人家,在孩儿巷四十三号长大。两个警察都爱上她。雷警察跑去向杨女孩表白,被拒绝。杨女孩爱上性格更沉稳的江警察。
        妒火燃烧的雷警察的心里爬出一条毒蛇。他与所里另外一位一直爱慕他的姜女孩迅速结了婚,并生下了三个孩子。雷警察心里始终爱着杨女孩。那一年,江警察与杨女孩也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那一年,在一次酒后,他强奸了杨女孩。他哀求杨女孩回心转意嫁给他,他愿意为她抛妻弃子,哪怕去天涯海角,只要她在他身边。杨女孩抹干眼泪,弄干净自己,拒绝了他。
        雷警察愈发愤怒。在一次执行抓捕逃犯的任务中,他受了伤,掉下悬崖,幸好抓住一棵树。江警察来救他。他鬼使神差地把江警察拉下悬崖,自己爬上去。悬崖上的杨女孩目睹了这个悲剧。雷警察在杨女孩枪口下跪下。杨女孩没开枪,没把这事向警局汇报,跳下悬崖。雷警察领养了那个孩子,搬进孩儿巷四十三号。每个夜里,他会进入暗室,在江警察与杨女孩的牌位前跪下,忏悔。他对那个孩子比自己三个亲生的儿子更亲。
        雷小强冲进屋内,旋即拖出一个皮箱,把皮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摔出来。整个天地间都是他悲伤的声音,哥,你们自己看吧。这就是我藏起来的东西。是爸写的日记。雷小强双膝跪倒,跪向那个沉默的老人,跪在那个已忘掉过去的老人身前,双手捂脸,放声大哭,爸爸,我爱你,我也恨你。
        13
        我们悄悄地离开。我们回到大街上。我们坐在怡桥上。我们走了很多的路,已经非常疲倦。冬天的黄昏走过一个个十字路口。红灯,绿灯,交替,变换。一张张冷淡漠然的脸庞在冰冷的石头森林里闪现消失。他们的一生都在扮演两个角色,孩子与父亲。
        暮色如此阴郁,不足以温暖人心。滚滚车流在没有灵魂的躯壳内沉睡。
        于仲达第四次说道,侯大,把蛋糕吃掉吧。
        侯国文吸吸鼻子,松开手。蛋糕掉下去,掉在水面,一浮一沉。水里的鱼儿有福了。
        韦茜从栏杆上跳下来,说,于仲达,你这人真没意思。韦茜的步子有点快,有点急,差点被一辆急驶过来的奥迪车撞倒。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瞎了眼啊?韦茜没理会,继续快步向前。很快,她不见了,似乎从未在我们身边出现过。
        李明白抓起孙微的手,说,我们元旦结婚,到时记得来喝喜酒。
        我点点头。于仲达往脚下吐了一口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叼出一根吸了,又把烟揣回口袋,独自往与韦茜相反的方向走去。天空中飞来一群乌鸦,一共是二十一只,倏地就没了影。
        庄南看着李明白与孙微的背影说道,他们会幸福吗?庄南看看我,继续说道,小样,沿河北路新开了一家迪厅,领舞的女孩叫mai,腰肢特细,嘴唇特红,身材比魔鬼还魔鬼,脸蛋比天使还天使,什么时候去看看?我说好,有空一起去。庄南拦下一辆的士,朝我们挥挥手。
        侯国文说,小样,你心里有鬼吗?
        我说,有。人人心里都有一只鬼。大鬼、小鬼、女鬼、男鬼。要么,把鬼吃了;要么被鬼吃了。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宿命必然到来,正如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时间箭头,世界不可挽回地走向混沌。所以鬼并不可怕。
        侯国文说,没有其他可能?
        我说,你想《与狼共舞》啊?
        侯国文笑了说,你还记得《黑客帝国》吗?
        我说,记得。
        侯国文说,我觉得矩阵就是我们的父亲。
        我说,也许。
        侯国文说,你不回去?
        我说,再坐坐。你先走吧。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在水面上看见一点奇妙的晶亮。那是父亲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好。
        (完)
        
        2006-3-10初稿
        2006-7-18二稿。
        2006-11-9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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