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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

发布: 2012-2-23 19:36 | 作者: 黄孝阳



        7
        李明白与庄南打起来了,这两根骚骨头。孙微不声不响跑去医院做流产。回来路上,中了暑。庄南刚好路过,打计程车送孙微回家,遇上喝了大半瓶尖庄酒的孙父。孙父血红着眼,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吼道,姓李的,你到底还想把我家姑娘玩多久?
        庄南分辩,我不是李明白。
        孙微斜躺在沙发上小声地叫,爸,是我不想结婚。不关李明白的事。
        孙父在市屠宰厂杀猪,劈手抓住庄南那两只优雅下垂的大耳朵,一拧,庄南乖乖地跪下一条腿。孙父喷出满嘴酒气,小畜生,剃了个光头,你就以为我就认不出你?
        庄南哭笑不得,赶紧向孙微求援。孙微撑起身子,过来拉架。她父亲提起胳膊,五指箕张,呼一下横着扇来,嘴里叫道,不关他的事,关谁的事?
        孙微懵了,嘴唇上咬出血印子,泪珠子愣没掉出一滴。庄南脑子里溅起密密麻麻的火星,瞠目结舌。这么大的女儿挨父亲的打。庄南还第一次看到。几根凶恶的指印在孙微没有血色的脸颊上凸起来。孙父巨大的巴掌悬在半空中,没有缩回去,怔怔地看着女儿、庄南,僵硬的眼珠子滚动了半圈,滚下几滴浑浊的泪,马蹄形的大嘴里含糊地说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戳爸的脊梁骨?爸没脸皮出门。
        孙微捂住半边脸,眉急速地跳,扑一下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孙父恶狠狠地拿起酒瓶,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几大口,嘶声说道,你妈不要脸,你可得要这张脸。
        庄南吸了一口凉气,这些家事外人不便听的,蹑手轻脚,往门口退去。还没来得及把门掩上,听到咔一声,然后是孙微疯狂的叫声,爸。
        庄南蹿回去。孙父用酒瓶在自己的脑袋上开了一个口子,粘乎乎的血往下淌,嘴里还嘀嘀咕咕,你若不做人,我也不活了。
        孙微抱紧父亲,嚎啕痛哭,爸,我明天就嫁。我明天就嫁。
        庄南竖起眉尖,没敢久留,走到屋外,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浇,浑身上下出了汗,摸摸被火烧了似的耳朵,拦了一辆车,直奔李明白在学校的宿舍。
        李明白其时在与于仲达、韦茜还有一个女同事在打“跑得快”。庄南进屋,捡起门后的空酒瓶,朝李明白当头砸下。李明白年轻,反应敏捷,侧开头,肩膀上挨了一下。酒瓶没碎。四个人跳起来。韦茜尖叫,庄南,你疯了?
        庄南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摆着身体,李明白,你到底还想玩孙微多久?
        我们俩的事关你屁事。李明白丈二摸不着头脑,揉揉肩膀,火气大了,说,庄南,你打算捡我的破袜子穿。我没意见。一世人,俩兄弟。你下这样的狠手作甚?
        庄南似乎被子弹打中了。刚进门的他是一头野兽,现在,他成了一头受伤的野兽。庄南高高跳起,扑在李明白身上,把李明白当成一面人皮鼓狠命地捶。唬得旁边三人七手八脚去拉。一时还拉不开,庄南的牙齿深深地嵌入李明白的胳膊里。这招他最拿手。李明白鬼哭狼嚎,奋起反击,手指死死地扼住庄南的脖子。桌子被打翻。扑克牌掉了一地。那女同事急得跺脚,直念这回要死人了,这回要死人了。于仲达踢踢这个,踢踢那个,鼻尖滴下汗。韦茜瞧出端倪,这韦南还真想在李明白胳膊上咬下一块肉,跑出门,喊救命。侯国文正好上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刚从学校后勤处领来的灭火器,进屋一看,乖乖,就把灭火器用上了。俩人这才撒手。侯国文上前一人给了一脚,骂道,这是干吗呢?是谁杀了谁全家?
        庄南一抹雪白的堆满泡沫的脸,露出一双红肿的眼,说道,他太对不起孙微了。有他这样玩人家的吗?人家现在都说孙微是在外面卖的呢。
        李明白怔了,你胡说什么?
        庄南说,你别装样。孙微都为你流过多少次?你还有点良心不?你还配是人不?
        李明白说,你别胡说。
        庄南说,孙微早上又到医院流产。我刚从她家回来。她爸打她哩。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娶她?
        李明白叫起来,你冤枉我了。是她不肯嫁。我提过好几次,说房子总是会有的,钻戒总是会有的,轿车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可她一声不吭。
        李明白颓然坐倒,庄南,我不怪你。你不清楚。孙微有婚姻恐惧症。她小时候的阴影太重。她爸与她妈老打架。她爸老拽着她妈的头往墙壁上撞。你想想,她妈是一个上海知青,细皮嫩肉,哪受得了?想离婚。单位上不肯。那时候离婚要经领导批准。她妈见拗不过组织,在外面找了野男人。她爸发现后,打得她妈只剩半口气。她妈干脆跟野男人跑了,连档案都没要。那还是孙微十四岁时。孙微后来再没见过她妈。
        8
        那天晚上,庄南跑到我酒吧里买醉,形容比霜打了的茄子还凄惨。
        雷小强也在场,听完庄南的述说后,说,这不奇怪。我来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少女去地窖取酒,上楼梯时不慎摔了一跤,摔碎了酒瓶,扎破了手。她忽然想到,倘若将来自己的孩子去地窖取酒时也摔了一跤并扎破了手,多可怕啊!想到这里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母亲闻声赶来,一听说将来自己的外孙可能受伤,也哭了起来。随后来的外祖母也听说了“将来的不幸”,三个人哭成一团。
        雷小强真是说故事的好手。我想笑,不好意思笑,怕太打击庄南。其实不仅是孙微,我们每天何尝不是在为“将来的不幸”提心吊胆?人最好是活在此刻,未来没有意义。一切对明天的规划,都是在画饼充饥。
        我对庄南说,若你还爱孙微,就去勇敢地追求。你还不会有处女情结吧?
        庄南听了,发了半天愣,摇摇头,说,不可能的。
        庄南在柜台上放下钞票,抖抖索索出门了。风很大,一下子就把他的影子吹没了。雷小强说,他明明还爱孙微。
        我笑了,说,爱是什么?是为对方流血吗?
        雷小强摇摇头,沉吟道,他爱孙微不等于孙微爱他。就算孙微答应他的求婚,他如何面对李明白,以及他的朋友。除非他从这个城市消失。而且,他的父母会赞同他与一个声名狼藉的坠过几次胎的女人结婚吗?人是社会人。爱不是水晶。婚姻与爱无关,是一种经济行为,一种社会行为,一种男女双方的感情搏奕。
        我乐了。雷小强的话与我想说的差不多。我们还真是有共同语言。
        雷小强又说,你这些朋友真有趣。
        我赶紧声明,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是顾客。
        那我呢?雷小强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摇头否定,说,我可不想成为一只蟑螂。再说我也不是木村拓哉。
        雷小强没听懂。我哈哈大笑。
        这段日子,我把雷小强的父亲送回去几次。这是一个目光呆滞眼睛里有石头的老人,偶尔在大街上自说自话,还手舞足蹈。他的声音带一点方言,又急又快,有杀伐之气。我听不清。也不敢在他喋喋不休时靠近。我见过雷小强的身手。虎父无犬子。这儿子英雄,老子也不该是一个孬种。我可不想当老头温习擒拿术的物什。
        我亲眼见过一个贼,一个年轻力壮在马路上跑得飞快的贼。失主在后面狂追呼喊。路人纷纷躲避。这老头晃晃悠悠站起身,天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就伸出一条腿。小偷绊倒了。他呵呵乐出声。小偷飞爬起身,对他吐出牙齿,挥舞手中雪亮的小刀。他挠挠头,侧身让过,伸手,一拧,再踢,小偷跪下两条腿。四周群众蜂拥围上,痛打死老虎。他倒好,头往脖子里一缩,走到一边,蹲下身,津津有味地看着,仿佛刚才的事与他没半点关系。
        我很奇怪雷小强一家人的关系。我见过雷天成。一个温文儒雅看起来很明白生活道理的年轻人。我看不出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我对自己的眼力还有点自信。当时,他在我的酒吧里接受市晚报女记者的采访。女记者恭喜他才三十出头,就获得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的称号。女记者不疼不痒地问了几个问题,猛地捅过去一把匕首。女记者说,听说你父亲患有老年痴呆,常在街头游逛。有这回事么?
        雷天成沉默了,隔了一会儿说道,我清楚你需要明天的新闻标题。大学教授不孝,任凭父亲沦为乞丐。这很招徕眼球。我不想与你提及我的家事。我原谅你的无礼。你还年轻。我仅希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不随便往别人的伤口里撒盐。
        女记者脸红耳赤。雷天成彬彬有礼地告退。我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我想,雷小强另外两个哥哥或许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恶劣。他们父子四人之间应该发生过不足为外人所道的事情。当然,我不会去问雷小强。人有好奇心不是错,但更要懂得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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