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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琴的四月

发布: 2012-3-08 19:08 | 作者: 周瑄璞



         一
        许曼琴十一岁的时候,下午上体育课肚子疼,老师让她回家休息。她回家打开门,看到自己的爸爸跟一个女人在床上,两个人随着门的打开定格在那里。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吓傻了,不知道怎么办,是退出去,还是哭叫?其实,就在她长大后,比如现在三十多岁了,她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不知会怎么办,她想这压根就是不该有旁观者出现的事情。
        家里只有两间房,爸爸在外间住,妈妈姐姐哥哥弟弟和她统一在里间。或许,她应该像平常一样,路过爸爸的那张床,回到里屋去。爸爸慌乱地扯过被子盖住那不堪的一幕,对着她温柔地说,曼琴,你先出去,一会再回来。
        曼琴出去了。小小的她背着书包,在四月明媚的阳光里走回到学校门口,隔着学校的铁栅栏看自己的同学在操场上体育课,他们跑啊跳啊是那么快乐,而她许曼琴,在二十分钟前,跟他们一样,是快乐而无知的孩子。她的肚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疼了,她是一个被正常生活抛出队列的人,她从此将跟那些没心没肺吃了睡睡了吃的孩子不一样了,他们的憨吃憨睡只是为了长大,可长大了干什么?干那些下流事吗?她小手抓着铁栏杆,痴痴地,绝望地看自己的同学。下课玲响了,同学们四散跑开,教室里的同学也跑到操场上。贼你妈!有一个孩子大声骂另一个孩子。曼琴心里轻蔑地说,小屁孩,你知道什么叫贼吗?你见过吗?她离开学校,漫无目的地在小街巷里走,走着走着就来到城墙边。四月了,阳光多慷慨,把城墙最旮旯拐角的小草都召唤着,轰轰烈烈地长起来了,城墙里顺城巷的树都刚刚发芽,她们都显得那么没心没肺,傻里巴唧,太阳一照,全都长啊长。这一切在她的眼里,全成了卑贱与罪孽,她们长得越欢她的心就越痛。她从一个有楼梯的地方爬到城墙上,走到能看见自己家的地方,坐下来,看那一片她熟悉的所在。
        四周安静极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到自己的呼吸,城墙内外的风在这里呼呼交汇,传送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声势浩大的凶险与下流。万物都在生长,春光,小草,热情,恐惧,真相大白猝不及防,还有她咚咚的心跳,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长大了好多,跳得她的身体也跟着起伏。她向北望去,北边有她妈妈上班的地方,妈妈在火车站看地下停车场,坐在门口收费。
        按照妈妈自己的说法,她不是一个下等女人,起码从前不是的,有她年轻时候的照片为证,那时的妈妈两条大辨子放在肩膀前面,青春而朝气,最主要的是妈妈穿着军装,妈妈说她应该是革命干部,因为她十四岁逃婚从家里出来就投奔了革命。全国解放后,妈妈在兰州一个大医院当护士,也有照片为证,年轻的妈妈手里端着那种长方形搪瓷托盘,穿着白大褂,妈妈指着照片给她看,曼琴,你看我那时多好看。那时妈妈二十出头,虽然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好看,可毕竟比现在好多了。可是,妈妈是怎么从兰州来到西安的,又是怎么丢了工作的呢?怎么到的西安妈妈说得很含糊,怎么丢的工作她却说的很清,那就是她1966年生下头一个哥哥后家里没有人带孩子,她就在家带孩子,慢慢与单位脱离了关系。关于这一点,小小的曼琴总是不信,那么多人都生了孩子家里没人带,也没见她们都丢了工作啊,而且,她还把那个哥哥看死了,妈妈说是她不会带孩子,晚上在被窝里捂得太严捂死了,这一点,曼琴还是不信,因为她从小就爱蒙头睡觉,她怎么就没有被捂死呢?可妈妈每回都是这样解释的,她不但给她这样说,给邻居,给看车的同事也是这样说的。
        她是妈妈最小的一个孩子,生她的时候妈已经四十了。那弟弟是怎么回事呢?弟弟其实是叔叔婶婶的孩子,在弟弟两三岁的时候,叔叔婶婶都死了,弟弟成了孤儿,爸爸不忍心看他进孤儿园,就收留了他,把他领回来安插到本已很拥护的家里的时候,爸爸对着大家说,从今以后,小光就是咱家的人了,谁也不能欺负他,谁敢动他一下,小心我卸了你们的腿。爸爸这话不但是对他们几个小孩子说的,也是对妈妈说的。爸爸打妈妈很厉害,拿皮带抽,有时候还把皮带沾上水抽,妈妈的身上总是带着伤。爸爸倒是不打他们几个,但是他打妈妈的时候,他们几个就躲在里屋,一个个瞪大眼睛,紧紧咬住嘴唇,握着小拳头,哥哥说,我长大杀了他。但妈妈好像总是很理亏的样子,因为每次爸爸都能抓住她的错,爸爸说她是个贱女人,不打不行,打也打不过来。
        妈妈是从兰州领着一个女儿来的,也就是曼琴同母异父的姐姐,据说妈妈为了让自己更顺利地嫁出去,把兰州姐姐送给了郊区一对不会生孩子的老夫妻。妈妈跟爸爸结婚之后,又生下了姐姐曼莉、没有成的那个哥哥、哥哥百胜和她。可是家里的成员远没有这么简单,还有一个比他们都大的哥哥百战,是爸爸与前面那个妻子生的,那个妻子死了,爸爸才经人介绍和从兰州来的妈妈结了婚的。她从小记事起,百战哥哥就是大小伙子了,他没有在家住,常年住单位宿舍,过年过节的时候回来一下,总是很沉默。
        妈妈说自己是个见过世面的、讲究的女人,只是命不好而已,如果没有生活的变故……
        绝经之后的妈妈声称自己有了很多病,爸爸说活该,那都是自己作的。可爸爸从那后也不再打她了,只是两个人很少讲话,在加上厨房总面积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家里,两个大人却不太说话,很多事要靠曼琴和小光来传达。
        天黑透的时候,曼琴回到家里,大家已经吃过晚饭了,妈妈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去同学家玩了,同学家很远,她走了很远的路才回来。妈妈说以后别这样了,天黑了外面不安全。妈妈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头发梳得很光,开始发胖或者是浮肿,很像她自己所向往的那种干部模样,妈妈边抽烟边给她端出饭菜来。她一点都不饿,说在同学家吃过了。妈妈说,别在人家家里吃饭,要像个有教养的孩子。她点点头,她愿意做个有教养的孩子,她想,有教养包括不该说的事不要说,包括明白了难以启齿这个词的含义。
        十几天里,曼琴没有主动跟这个世界说一句话。一切都变了,这个从前在她眼里还算是可爱的世界,还算是幸福的家,都变了——虽然爸爸老打妈妈,可爸爸妈妈对他们几个孩子却不错,跟别的父母没什么区别,操心受累,教导呵护,该心疼地搂到怀里就搂到怀里,该踹一脚就果断地踹一脚,一切都很合理很自然,甚至,她的妈妈在这个大杂院里显得挺讲究,她执著地说一口普通话,她的各种用不上的生活常识比别的主妇要多,可她没有一点现实生活的经验,她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是,当时我在部队大院的时候。虽然爸爸总是对她这些不屑一顾。可从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起,一切都变了,在十一岁曼琴的眼里,世界变得恐怖而下作,大人都是流氓。
        外间是爸爸睡觉的单人床兼客厅,现在爸爸上夜班去了——他要到两点左右回来——外面就空了,静了。里间有两张大床,妈妈、姐姐和她睡一张,哥哥弟弟睡一张。小光来家里已经四五年了,果然没有人欺负他,只是他不爱上学,上了两年学对他来说是受罪,他每天早上给曼琴的妈妈说,大妈我不上学了,曼琴妈说,你去给你伯说吧,我管不了,我要是说不让你上你伯要吵我了,小光,你得为我们想想,知道的是你不想上学,不知道的说我们对你不好不让你让,你好歹上到小学毕业吧,能认识几个字,将来也好找工作啊。妈这样说着,常常不忍心就给小光的手里塞上一毛或五分钱,小光就眉开眼笑地背着书包走了。
        妈妈对百战、对小光都挺不错,她并不因为他们不是她生的就对他们不好,该训就训,该好就好,她有几块钱就会平分给他们零花,显得一视同仁不偏不向。甚至,百战常常去火车站给她送饭,接她下班回家,用自行车把她带在后座上,她用手抓住他的衣服,就好像他是她生的一样。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显得多余或者不受欢迎,看起来,一切还都比较正常,和谐——如果没有那个下午,如果不是她肚子疼。春天是有罪孽的,春天是下流恐怖的,曼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歌颂春天。
        曼琴十二岁的时候 ,十八岁的曼莉跟另一个院子里的大安睡觉 ,叫她爸爸追得满街巷里跑着打。从此后,曼莉就打也不管用了,她不是跟这个睡觉,就是跟那个睡觉,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爸爸也不再管她,只盼着她快点结婚滚蛋。曼莉说她总的来说算是个贞洁的人,她应该跟她头一个睡的人结婚,于是二十岁发现所有男人都靠不住的时候,她嫁给了比她大八岁的大安,在大安家那狭小的院子里安家落户了。那时是八十年代中期,城墙里的骡马市、东一路地区是新潮服装的集散地。曼莉没来由地认为自己长得漂亮,身材也行,就拣这两条街上最时髦而廉价的衣服穿,她想穿更高档衣服的时候,就去文艺路旁边的一条街上买旧货,常常是她穿着那些猛一看华贵得离谱的衣服穿过破破烂烂的小巷子回到自己家里,或者走两步路回娘家,对着妈和曼琴炫耀。妈常常还比较捧场,用手把她身上的衣服拨拉一番,再让曼莉在狭促的地上转个圈,评论一番,有时候她说,这个式样我年轻时就穿过,衣服嘛,就是兴来了,兴去了,逃不出那些花样;有时候她撇撇嘴,明显表示她看不上这个样式。曼琴对她那些衣服看都不看一眼,曼琴觉得那不像正派人穿的。正派人穿什么衣服呢?朴素,大方,质量好,没有性别,不动声色,就像她的语文老师穿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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