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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琴的四月

发布: 2012-3-08 19:08 | 作者: 周瑄璞



        丽平怀孕了,曼琴还是没有对象,丽平有孩子了,曼琴仍然没有对象,丽平的孩子上幼儿园了,丽华的儿子上小学了,曼琴还是倔强地梳着娃娃头,工作时间努力跑业务,工资奖金拿回来给妈买这买那,带着妈洗澡逛街吃夜市。丽平说,曼琴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我们单位有个小王,人品挺好,长得也还行,只是家在农村,接他爸的班。妈说,曼琴见见吧,农村就农村,往上数三辈,大家都是农村人,反正他在城里工作呀。
        曼琴见了小王,长得不丑,人也灵性,与人合住在单位的单身楼上。
        可曼琴总觉得哪里不对,横看竖看,小王的身上到底有着一股稼娃气,带着不可更改的不顺眼和小小的别扭,比如他总是上身廉价西服下身料子裤脚上一双旅游鞋,袜子又是那种女人穿的一元一双十块钱一包十二双的,她心里一百个不舒服,总觉得吃亏,再怎么说她是在城墙里长大的,这个城市所有新兴的风尚都在几步之遥的那条大街上慷慨地展示给她,叫她能一眼看出一个人的上下高低,虽然她不爱打扮,可她的不打扮就是一种品位,合乎规范的审美品位,她对时尚有着敏感而准确的把握,在丽平们的眼里她是小市民家庭,家庭关系复杂得厉害,家里还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事,永远是挣的不够花的,可她再怎么也不至于找一个城市生活经验不足十年的人吧。在这一点上,曼琴有着她坚定的城市理念,她知道凡是找了农村出身对象的,都是不得已,就像她公司那个胖姑娘,身高不足一米五,黑,小眼,大嘴,为了掩盖自己的粗卑,总爱吃那种专卖店里最漂亮的蛋糕,说话捏着嗓门,表现得对世上的一切都挑剔,却找了个家是农村的小伙子,一看就是稼娃,个头只比她高了一点点。曼琴常常为他们未来的孩子担心。
        她先跟妈商量,她想和小王吹。妈说,曼琴,你要慎重,你已经二十九了,我看小王这孩子挺好的,来家里干这干那的,嘴也甜。曼琴心里不服气,二十九怎么了?二十九就得迁就吗?二十九就得找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吗?谈恋爱结婚又不是上班处同事,喜欢不喜欢都得在一起,结婚那是多具体的事情啊,还要在一起那样,你心里不舒服,你看不上这个人,能行吗?只有曼琴自己知道,她目前为止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异性接过吻,她认为接吻这件事很神圣,必须得跟一个自己满意的人。
        她又跟丽平说,她想跟小王吹,丽平有点吃惊地看着她,问她为什么呀?她说找不到感觉。丽平悲天悯人般地看了她一眼说,是啊,没感觉是挺难受的,可你想过没有,你二十九了,你认为你还能找来比小王更好的吗?曼琴知道,丽平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看得多好,她既然给她介绍小王就是认为她这样条件的配小王是可以的。曼琴再次想,一个人的家庭多么重要,同样是一般大的女孩子,丽平从一开始就那么轻蔑地看她,后来倒是不轻蔑了,可总是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她,好像她自己是女菩萨一样,而她为了自己的哥哥,忍气吞声地跟丽平搭话,拉她进自己的家门,再以后,丽平每次来看自己的外甥她的侄子,她都笑脸相迎,可丽平在心里,从来没有把她看得多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能命令全世界的人都把你高看着,你也不能质问丽平,为什么给我介绍这样的对象?丽平也许就会温柔地反问她一句,你想要啥样的呢?
        曼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总是去歌颂爱情,爱情其实是最世俗最功利的,人们在谈爱情之前,总是要斤斤两两地把各种条件掂量清,那就叫谈条件好了,为什么还说成是谈恋爱呢?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这句话是曼琴从一个电视剧里听到的,那个电视剧里,也是一个家庭不好的女孩子,说出了这样的话,并且,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奋斗,取得了好的生活,而我许曼琴,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义无反顾地跟小王吹了,小王试图又做了些努力,他趁曼琴不在的时候,阿姨长阿姨短地跟曼琴妈谈了一次。他也快不明白谈恋爱是怎么回事了,三个月里,两人逛了五回公园,看了三场电影,轧了无数回的马路,有花销的时候都是他抢着掏钱,他还给曼琴买了双坡跟皮鞋,可曼琴却不让他碰她,连拉一下手都不愿意,小王也有点发懵,据他所知,恋爱不该是这样谈的啊,可不管怎么样,如果大家都认为这就是谈恋爱,那他小王也就认了,也就勇敢地谈下去,只要两个人能谈成功,能结婚生孩子过日子,那也成,毕竟人生不只是谈恋爱这一件事。
        妈说,曼琴,你再考虑一下,小王真的挺好的。曼琴说,我做的决定不会再改,他好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曼琴想,我只是想找个和我一样城里生城里长的小伙子,不带一点稼娃气的丈夫,这有什么错吗?
        曼莉扭扭答答地来了,曼莉说,曼琴,你还想找啥样的呢?女人过了三十就没人要了。曼莉说这话是有亲身体验的,她近年来已经很少跟大安之外的男人睡觉了,不是她变好了,变正经了,不是她幡然悔悟洁身自爱了,而是那些不要脸的男人去找更年轻的去了,这样看起来,后果是曼莉比从前正经了,可是正经了的曼莉经济上却吃紧了,从前,她常常能混个肚儿圆混个全身披挂花里胡哨的。现在,儿子也大了,花钱的地方多了,不好好学习,每天只见要钱,见天早上上学走的时候,兜里得装上几块钱,先把头发弄湿,用她的发胶使劲往头上喷,喷得前面的发梢滴滴拉拉的往下滴水才肯罢休。曼莉在后面骂,你妈的×你那是去上学吗?从前,开出租车的就算是有钱人,可是新世纪了,新的有钱人,新的挣钱方式替代了从前,出租车司机、路边小亭子里卖服装的个体户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轻松挣钱了。钱是世界上最势利的东西,它们看风向看形势,它们该往谁的口袋里去想往谁的口袋里去就往谁的口袋里去了,它们有了更体面更高贵的主人,它们绝情地抛弃了曼莉、百胜这样的人,它们往主导这个社会风尚的精英们的口袋里去了。这世上,更多的人,并不是像媒体上宣扬的那样,能够勤劳致富,能够一点点把小本生意干大,最终弄出一个什么托拉斯出来。被男人和金钱抛弃了的曼莉也不再给脸上抹得那样七彩缤纷了,没必要了,姑奶奶没那心思了。不给脸上打腻子的曼莉就突然变成了黄脸婆,她对妹妹露出了少有的温情,曼琴,把你的钱借给我吧,我的车到报废期了,没钱更新,今后得给别人开车,大安病了,权权升高中,我手里没钱了,你现在还不结婚,把钱存着也是存着,让姐先用用吧,等你结婚的时候我还你,好不?说到好不,曼莉在温情中还流露出无奈和忧伤,像是一声绝望的哀叹,连她脸上细细的浅浅的皱纹都恭顺地排布着温柔的线路。也算是曼莉没遇上知音,如果一个肚子有点墨水的穷作家或酸诗人什么的,一定会被她脸上那恭顺的纹路感动,也许,会为她写一首诗,也许,会把她拥在怀里说,达铃,你知道吗,衰败凋零也是一种美,最是女人这种刚刚起程的衰败与凋零,叫男人的心顿生怜爱与冲动,让男人更加想争分夺秒地采摘,就像喝饮料剩到底底儿里那么一点的时候。曼琴长这么大,没见过姐忧伤呢,姐总是快乐的,咯咯笑的,大声说话的,很少这样小着声,慢着腔地说话。曼琴心一软借给了曼莉一万块钱。妈说,曼琴你上当了,她不会还你的,曼莉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她从小就不是好东西。曼琴想,那又怎么办呢?她是我姐呀,我就不信我将来结婚时问她要钱她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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