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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琴的四月

发布: 2012-3-08 19:08 | 作者: 周瑄璞



        九
        曼琴妈的大便开始从前面出来,丽华给她擦屁股的时候,看前面的毛毛上粘的都是,丽华说,妈咱用水洗洗吧,你就这样坐着,我拿着水龙头朝向给你冲,你自己用手在下面拨拉拨拉。丽华想着她弯不下腰去看,最好她不知道的好。从前面出来了,我知道,里面烂了。她平静地说,我是搞医的,我啥不知。
        丽华给曼琴说了,两人一起去医院问医生,医生说,是的,里面烂掉了,证明癌已经布满了她整个盆腔。
        有生命危险吗?曼琴问。
        不好说,只要血能供得上,因为她已经不知道疼了,大不了下面全部坏完,好在离心脏这些重要器官比较远。这个时候病人的意志很重要,心理暗示也起作用,你们要让她乐观,告诉她问题不大。
        曼琴觉得很对不起丽华,她给丽华说,嫂子,以后我来给她洗澡,隔天洗一回。早上你不用起来给她做饭,我上班的路上买了给她送去。
        曼琴给妈洗澡的时候,丽华给她带着孩子,天暖和了,丽华和百胜带曼琴的孩子到那个街心花园去玩,孩子在几步远的地方跑着玩,兴致勃勃地在小花坛上翻来翻去。百胜看着天说,我咋生在这样的家?人,穷都不怕,只怕这种窝囊和不正派,弄了半天,我妈年轻时候又疯又贱。孩子还在跑着玩,春光明媚,人们都从家里走出,把自己散落在公园里,有成双成对的,有单个闲转左顾右盼的,有个民工模样的人,只身一个拘束地走在大好春光里,十分羡慕地看着百胜丽华坐在一起,看着几步远他们的孩子快乐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羡慕一点不掩饰,嘴微微张着,眼睛痴呆呆盯着。那种一触即发的温情渴望和春情冲动控制着这个可怜的男人,他是被这春光蛊惑得在自己的小屋里待不住了,他被春光驱赶到花园里来,这个时候如果有个女人走过来诱惑他,他一定会跟她走,真的,他心里这样想,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好在,那诱惑他的女人还没有出现,他生命中的危险也暂时没来。百胜沉默着,突然说,我给你商量个事,咱俩先商量好,再跟曼琴商量。百胜紧紧盯着丽华。下次她去医院的时候,咱换个远的医院,比如咸阳,比如渭南,把她放那,不管了,走掉。咋样?
        丽华惊叫一声,眼瞪得多大,用手捧住脸,被这个主意吓坏了,过了一会儿说,你跟曼琴商量,不要问我,你们是他的儿子女儿,我是外人,没有发言权。可这样说着,丽华的眼里有了泪,她看着那个孩子,对百胜说,小孩多可怜啊,啥都不知,这会儿来个人把他抱走,他就跟着人家走了,还把人家叫爸,人老了,也跟小孩一样,啥都不知,啥能力都没,人的一生,其实就是画一个圆,一开始,生活不能自理,脑子不够用,要人管吃喝才能活下去,成长成长,各种机能健全,到位,到我们现在,四十岁,一切达到顶峰,然后,走下坡路,直到慢慢衰老,直到把曾经学会的本领一点点丢弃,各种功能一点点退化,直到生活不能自理,脑子不够用,要人管吃管喝才能活下去,一切又回到婴儿状态,然后死去。现在,这跑着玩的小孩和家里曼琴正在给洗澡的,难道不是同样的需要人管吗?丽华知道,曼琴一定手里拿着水龙头,让那龙头朝上,向着妈的下体,冲洗,冲洗,直到她认为彻底干净,可是明天早上,她一大便,前面的毛毛上又粘的全都是。曼琴不在的时候,她还不太好意思叫丽华给她洗,自己拿着卫生纸,擦来擦去。丽华在卫生间放了个大杯子,叫她自己接上水倒着冲洗。
        星期天的时候,曼琴午饭后就给妈洗澡,洗完了,领她出来,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有时候妈想走得远,就拉着手,半小时挪到那个小花园里。妈坐着,看着阳光,看着花花草草,看着来往的行人,曼琴的孩子在身边跑来绕去。
        曼琴,我想活着。
        妈说。
        是啊,想活着,哪怕是身体的某个地方已经腐烂,哪怕是止不住地永远流血,哪怕是发臭,难闻,哪怕是全盘皆输,千夫所指。活着。活着多好啊,活着只凭一口气,可活着就拥有一切,回忆,痛苦,悔恨,破败,这一切多可贵啊。又是四月,曼琴生命中,那么多事都发生在四月,十一岁的那年,妈哭着回来的那年,她找到工作的那年,她被小张粗犷而温柔地进入的那年,都是四月,这欲望涌动,让人狂乱,让人马失前蹄而又热爱留恋的四月。
        活着多好啊,看花开放了,看草长起来了,闻到花儿的香味,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像这四月的城市一样,暗流涌动,欲火焚身,飞蛾扑火。看那边一对情侣抱在一起亲吻,没羞没臊的。
        曼琴妈腐朽的身体坐在四月的阳光里,当年那无羁的男欢女爱在心里走过。曼琴想,这种悔恨是什么滋味?假如一切再重来一回,妈还会不会犯那些错误?会的,一定会的,她悔的不是她的男欢女爱,而是她没有做好这一切。假如人生是一场戏,她的演技不够好,她命不好,她演砸了,她忘词了,她穿帮了,她面对观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她被观众喝倒彩轰下台来,还扔了一身臭鸡蛋,她被戏院开除了。可是,即使是那些惨败者,谁又能拒绝人生这出戏呢?
        百胜下班了,从小花园外走过,用他那惯常的冷静往里面看了一眼。他现在对爸妈基本上是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丽华做好饭让他叫爸妈吃饭,百胜就走到房间门口大喊一声,吃饭。妈吃饭在自己床边,由丽华给她弄好端进去,爸在外面桌子上吃,百胜不跟爸一起吃,他总是给自己的米饭上拨点菜,端着坐到沙发上吃,他说他要看电视(儿子不在时,丽华也就不好意思跟公公在饭桌上吃,她常常等大家都吃完她在厨房里吃)。爸有时候就骂他,咋了,你嫌我脏?不跟我一个桌吃饭,你不想养活我就直说,我明天到大街上要饭去,我看人家笑话谁?百胜脸上没一点表情,百胜在心里说,少冲我喊少冲我喊,我是不是你的儿子还不一定呢!我妈跟过那么多男人,我说不定是哪个大官、大老板的儿子。百胜现在站在小花园的栏杆外面,看里面坐着的妈和曼琴,看了好一会,他走进来,假装和曼琴一起散步,引导着曼琴走到离妈十几步远的地方。
        妈看到百胜头低下来给曼琴说着什么,曼琴听着听着,胸脯起伏,最后曼琴生气地瞪着百胜,还低声向她吼了什么,然后转身离开他,来到妈身边。百胜转身走了。
        百胜给你说什么?妈问。
        没什么?他单位的破事,烦死了,我不想听。曼琴的生气还没有平息下来,坐在妈身边,情绪很激动,还有点失魂落魄。
        曼琴,你怎么了?妈问。
        没什么。曼琴说。
        阳光很温暖,两个人隔两步远,各自坐着,各自看着风景,不说话。
        曼琴,你生下来的时候可小了,才五斤,白白的,很好看,我为什么给你起曼琴的名字呢?那时候,好多人给孩子起名卫红、向红、继红,没一点女孩子的味道,我查了字典给你起曼琴,那时候电影里好看的女人,总爱叫曼什么的。旁边有曼琴的熟人走过,向她们打招呼,曼琴妈立即打起精神,向人家挥了挥手,给脸上拾掇出昂扬而热情的笑,直到看着人家的背影走远,那笑容力不可支,在她脸上轰然倒塌。
        妈,你累了吧?咱们回去吧。她拽住妈的手,艰难地让她起来。两个人拉着手,一点点往回走。
        人要死,是很容易的,一个念头,一个动作。可是,死了的人,留给活着的是什么?曼琴的脑子里还挥之不去百胜的坏主意。不,不能,会后悔的,我们都会后悔的,到那个时候再说,妈,你活过来吧,我们错了,我们有钱了,我们给你输血,哪怕我们自己卖血,我们只想让你和我们一样活着。到那个时候,还有用吗?
        丽华和曼琴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百胜和百战在远处站立。百战倒是说话算数,只要妈住院,他就来了,扶上扶下的,可是妈不满意,妈嫌他迟钝,他每一次扶都不是主动的,及时的,都要妈叫他,妈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怎么跟个死人一样,当年我对你多大方啊,手里有钱就给你们花。曼莉好像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快一年了她没有来看过妈,曼琴想从她那里要回自己的钱,可无法跟她取得联系。
        曼琴在心里盘算着她的一笔业务,这笔业务做成功,她可得八千的提成,给小张说成六千,她自己截留两千,这样,一点一点,她自己手里有点钱,可以给妈看病,将来,替百战交房钱。她有一刻曾想过,给小张说五千,甚至四千,自己就能多留一点,可她很快否决了这个数字,她觉得这样欺骗小张心里很不忍,可是她没有办法,为了取得心理的平衡,少截留一点吧。
        丽华接电话,说了好一会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曼琴走到病房门口往里看,妈在床上躺着输血。昨天她头晕得厉害,她紧急呼叫,快,快给我输血,我快死了。丽华赶忙把她弄到了医院。
        丽华拿着电话给曼琴,丽平要给你说话。
        曼琴,我又想起拆迁办的事了,现在情况怎样啊?快过年了,人家有没有个啥说法?
        还没有签合同呢,又去问了几回那个人,他说到签的时候再说。
        他是想要钱呢,我看你这事要想达到目的,还得给他送礼或塞钱,要不,早晚卡在人家手里,当时你那个材料是领导批了字转给他的,咱手里没东西,可现在那个领导调走了,如果他不认,咱再回头都没地儿找人去。曼琴,我觉得你太难了,要不,就别再管这个事了,叫人家爱咋办咋办吧,你说呢?
        丽平,叫你操心了,真不知咋感谢你,你让我再想想,好吗?
        (原载2010年第1期《天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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