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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琴的四月

发布: 2012-3-08 19:08 | 作者: 周瑄璞



        八
        城里的房子全面拆迁,测量面积的时候,曼琴给测量人员塞了三千块,把她家的二十九个平方测成了四十五个平方,这样,将来回迁的时候,可以套上五十五平方的两室一厅,按照爸的盘算,将来爸和妈死后,这套房由百战和小光共同继承。可是,还有一个问题,这套房如果写百战的名字,他的身份是下岗职工,可享受政府的最低优惠政策,总房款交一万八即可,如果写爸的名字,房款要交三万六,可是爸又怕写了百战的名字,将来他死后百战独占了这房不让小光住。
        曼琴听说这种拆迁房里面的猫腻很多,当时院子里有一家面积跟她家一样的,给了测量人员五千块,量成了五十三个平方,将来能套上六十五的两室一厅。曼琴知道丽平的丈夫在区政府工作,应该能跟区拆迁办的人说上话。在丽平提着点心来看妈的时候,曼琴给丽平说了这事,看能不能有个啥补救措施,或者交一万八能写成爸的名字,或者能不能再纠缠一下掏一万八给成六十五个平方的。她坐在丽平身边,细细碎碎地说着这事,丽平看着她,看着看着,丽平的眼里就有了更大的温柔与心疼,最后,丽平拍了拍她的胳膊,叹口气说,曼琴你真不容易,我回去给他说说,看咋给你想个办法。
        三天后,丽平打来电话说,曼琴,这事你好好想想,办倒是可以办,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花钱,可是你办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了谁?比如换成六十五平方的,又能咋样?还不是两室一厅?百战一点不领你的情,这一切都得你自己掏钱来跑。曼琴想,丽平说得有道理,百胜也不想叫她再管这事,花钱受累不落好。可曼琴想给爸把这事办好,她觉得爸这两年突然老了很多,她从小张那里感受到的性爱的美好叫她彻底原谅了爸,她想从前的人条件太有限了,他们有了相好的只能偷偷摸摸带回自己家里,把那件本来很美好的事情搞得没有尊严没有体面,搞成了狗男女,她想叫爸眼看着房子这件事办得妥当一些,他好放心地离去。丽平给她出主意说,你应该让你爸叫来百战,让他写个东西,将来这房他和小光共同拥有,写的东西你放着,他写了你再办这事。曼琴把百战叫来,百战按着她说的写了,可百战说,我拿不出一万八,我这几年下岗没找到工作,给人打零工,你嫂子跟咱妈一样好吃懒作,我挣的不够孩子上学和三口人吃饭、交房租的。曼琴本是要生气的,可再一看百战又瘦又老,两鬓的头发都白了,话也不忍心说出口,她想,那能怎样呢?大不了到时候我和小光一人出一半钱,你们就等着住房吧。曼琴总算知道了,这世上谁最苦?就是那个最爱操心心最软的人,你不忍心看别人可怜你就得把这一切担起来,你自己辗转腾挪但最终天地也就那么一点,只好你自己挤在墙角里。
        她短信问丽平,多少钱能摆平这事?半天后丽平电话打过来,丽平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让曼琴心里一紧,没想到丽平有点忧伤而决绝地说,曼琴,我想这件事不花一分钱办好,让我老公用脸去蹭呀,让他去找他一个同学,就说是自己家亲戚,反正都是公家的事,下次有机会他给人家办个事就行了。曼琴说,丽平你太好了,我知道你家啥也不缺,可我还是想感谢你,给你买个什么东西呢?丽平严肃地说,曼琴你再说这话我生气呀。曼琴不敢说了。看来这件事又有一个人被套住了,这套人的绳索是同情和软弱,丽平不由得要往这个绳索里钻了,就像当年丽华跟定了百胜一样,丽平决定帮她办好这件事,虽然,丽平自己也很迷茫,我为什么要这样?
        两天后,丽平打来电话,让曼丽把她家的特殊情况写一下,拣最难的写,写妈妈的病,写她百战哥的下岗,写她百胜哥的没工作,写他爸当年收留小光。曼琴在电脑上打着这些内容时,泪水流了下来,曼琴想,我为什么要把这一切担起来呢?我为什么总是为别人着想呢?我欠谁呢?我为什么做这一切的时候总是有使不完的力量?好像有人在身后拿鞭子抽着我。
        写完发给丽平的丈夫。过了几天,丽平打电话说,区拆迁办已经批过她的申请,转到她们片区拆迁办了,叫她去找某某人打问。曼琴去问了,那人很不高兴地说,你们太贪心了,当时量的时候已经照顾了你们,现在又到上面去要,这样让我们的工作很不好做,等着吧,到签合同的时候一起改。
        丽平说,这事不妙,看来还得给这人花钱,县官不如现管,现在你的申请在人家手里,咱没有凭证,将来这人不认你,咱再回过头找区上的人没有道理。曼琴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她想先等等再说,因为快过年了,她们这一带搬迁居民都还没有和拆迁办签合同。她叫百战勤去看看,问问,给人家敬个烟,问个好什么的,打听着消息。见百战不说话,磨蹭着不肯走,她问,兜里有钱没有?百战说没有,曼琴掏出五十块给他,百战接了钱走了。
        妈输了两回血后,迅速地老去,头发全白了,牙也一颗颗地掉,腿肿得毛裤都穿不进去。她时刻在流着血,内裤里永远垫着卫生纸。她坐在床上,看到孙子走进来,她像孩子一样突然哭了,我的强强啊,上高中了,我没有给你上大学的钱,咋办啊?丽华忙里忙外地干活,她叫住丽华,让坐在她面前跟她说话,丽华啊,你婆婆我这一辈子赌输了,我本想赌一把的,那歌里不是唱的,我用青春赌明天嘛,我那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命不好,输了,我一开始路走得很正的,我是革命干部啊,四七年参加革命,我现在离休工资应该四五千的,我活一个月就是四五千,我是老摇钱树吧,给俺强上大学,给咱们改善生活,多好。啊,锅溢了。丽华跑出去。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我知道你烦我,你不想伺候我了,我明天就去曼琴家,我不在你家了,你看你那样吧,我年轻时比你好看多了,你看我的相片,我哪点不如你。她这么说的时候,丽华不再理她,在厨房里忙忙叨叨的,丽华一经逃离她身边,就找各种理由不再进来。曼琴来的时候,丽华上班去了,妈哭着说,我一天没吃饭了,丽华不给我吃饭,她还拿眼睛瞪我,她擦桌子的时候摔我的相片,我那相片放那碍她啥事了,她故意给我碰掉,她不就看我年轻时候长得好她心里不舒服吗?曼琴气愤极了,把妈领到自己家里,下班回来的丽华给曼琴打电话问妈去哪了,曼琴说,嫂子,你太辛苦了,让妈在我家住几天吧。
        曼琴的孩子小,晚上哭闹,一哭闹妈也醒了,半夜醒来的妈一会哭一会笑,她的哭和笑都是突然发生的,小张说他吓得晚上睡不好。几天后,妈开始挑食,这不吃那不吃;把带血的卫生纸胡乱放,有一次放在饭桌上;上完厕所不知道冲水,或者冲了水就忘了提裤子,整个人滴滴拉拉的从厕所出来,小张避都避不及,有时候坐在马桶上睡着了,几十分钟在那里,小张进不去厕所。曼琴精力放在妈身上,就无力再管孩子,把小张的妈打电话叫来,小张妈来了,戴着眼镜的小张妈来了几天后,越发地沉默,脸色也不好看。十几天后小张烦了,给曼琴提抗议,有这道理没有,我妈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来给你看孩子,你却管你妈,她有儿子她不是没儿子。按照曼琴的脾气她要给小张发火的,可曼琴现在已经不像前几年脾气那么急了,曼琴知道三思而后行了,曼琴想,小张多好啊,我给家里花那么多钱他都睁只眼闭只眼,他现在只是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罢了。曼琴没办法,给百胜打电话,问是不是丽华不让妈吃饭?百胜说哪有的事,给她下面条她说没味,给她包饺子她不吃馅,我们就挣那点钱,她光想让给她买好吃的,骂丽华不舍得给她花钱,让丽华啥也不干只坐在她面前听她说话,半夜上厕所还得把丽华叫醒,她坐马桶上,叫丽华坐她面前的小凳子上,她拉完屎让丽华给她擦屁股,曼琴你想想,自己的亲女儿又能怎样?你当时就不该把他接走,她在儿子家那是我们没办法,我们已经习惯了,住在女儿家,小张不烦她才怪。
        曼琴又拉着妈的手送回到百胜家,妈一见丽华就哭了,好丽华呀,她总算把我送回来了,我在她家就吃不饱饭,女婿还拿那小眼直瞪我。至此曼琴明白,妈糊涂了。
        糊涂了的妈开始说她当年和那些男人的事,翻来覆去地说,说那些人怎么爱她怎么把她当回事,怎么背着家里老婆跟她好,说她怎么风光,跟着他们去了好多大城市,最远走到广州,但她最后总是说,我把路走歪了,我一开始的时候路是很正的我是国家干部啊我一个月该有四五千退休金的。
        有两天她身体好的时候,趴在桌上写了好一会儿字,装到一个信封里,小光来看她的时候,她让他到一个地方送封信。三天后,她梳了梳头,在柜子里找了身曼琴给买的好衣裳穿上,她给丽华说,丽华你陪我去见一个人吧,别给百胜和曼琴说。丽华拉着她,来到离家半站路的一个街心花园里。丽华和婆婆坐着,婆婆说,丽华,你说咱俩好不?丽华说,好。婆婆说,咱俩不是一天两天的感情了,你对我好我知道,我死了到了那边都会记得你对我的好,我年轻时是不好,路走歪了,可你说,人活着为什么?不就图个风流快活吗?你去问问这路上的人,谁不想过得风流快活,他们心里都想,不敢说出来罢了,我就是现在惨了点,我年轻时可幸福了,你知道被一个个男人喜欢着需要着是啥感觉吗?丽华看看她灰白浮肿的脸,把头扭到一边,好像耻于跟她谈这个话题。我今天约了一个人,年轻时的相好,我就想见见他,他手里还有我的东西哩,我叫他拿来,还给我。丽华扭回头,看了一眼婆婆,浮肿,松弛,呆滞,头发稀疏,身上有不好闻的味,下面一直在流血。这样的现状,跟偷情,跟年轻风流,跟老相好,太不搭界了。可婆婆脸上的认真,投入,突然像少女般的盼望,还是让丽华在不舒服中有点感动,有点同情。
        走过来一个老头,七十多岁的老头,身体健康,腰板挺直,行动轻松,丽华看着他,想象着几十年前,他们背着双方家里人,找地方,接暗号,急不可耐,赴汤蹈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每一次都是那么投入,然后抽身离开,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扮演自己的角色。不,这老头比婆婆演技好,他一看就是那种现实生活一直没受影响的人,他能分清主次,能维护自己,他仍然体面,仍然健康,他是生活的胜者。那老头向着两人走过来的时候,眼里涌出了失望,继而是厌恶,当他走近的时候,脸上带出的笑已经很勉强。可是,婆婆的脸突然在那一刻鲜花怒放般地绽开了笑,那笑颤颤魏魏摇摇晃晃,因为是骤然发生的,又因为是在苍老病中的脸上,有点惊诈般的吓人,反正丽华是有点怕,在怕中有极大的心酸。啊,你好啊,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媳妇左丽华女士,我最近出了点小事故,腿不太好,不过没事,过几天就好了,请原谅我不站起来了。她坐在花坛边,向着那人伸出了手,脸上的笑还自认为是当年的风流美好,声音变得细一些,尖一些,高一些,像是给自己提着一股劲。那老头有点尴尬地握了握她那灰色的,戴着金戒指的手,手很快就收回来了。那个金戒指是丽华还给她的,她老了后,常常念叨这个金戒指,说是兰州那个丈夫给她买的,丽华就又把它戴在婆婆那浮肿的手指头上,戴上后就去不下来了,就像是被镶嵌在肉里一样。现在,下岗职工左丽华女士向那个老人微笑着叫声叔叔,离开了花坛,叫他二人说话。
        丽华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在猜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或几个相好的,或者梦想着那样,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情,足以保证正常生活的相安无事,身心不再焦虑,这种事如果真的是要遭唾弃批判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做,弄不好就全盘皆输,身败名裂也不足以警告后来者,或者大家都认为自己技高一筹,永不败露。唉,总之,像婆婆这样的,是有点惨了,可见,错不在偷情,在于偷得水平高低,把持局面的能力,在于不要使自己身陷困境,在于你年轻的时候要想到你还会年老,并且你的年老还比较漫长,可能要比你的风流岁月还要漫长。可是,难道人会为了年老时的所谓安宁放弃眼前抓得着的风流快活吗?
        不到十分钟,那老头从丽华身边经过,对她说,扶你妈回家吧。
        丽华看着那老头出了花园径直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像是急于逃离一样。她走回到婆婆身边,看她手里拿着个大信封,丽华拿过来看,里面是一件老式军上衣短袖,短袖里夹着一张相片。
        我所有的相片里,就缺这张,丽华,你看我好看吗?说实话,婆婆年轻时也算不上美人,就算那个时候的审美标准再低跟现在再不同她也算不上,只是这种穿了军装的样子,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有一种权威和气派,再说,那时多年轻啊,婆婆个子挺大,不是那种修长美好,不是那种婀娜多姿,而是那种大骨架子,浑身有力量的样子,嘴巴也不算小,嘴唇有点厚,皮肤也不白,而且毛孔粗大。她需要很多男人来消耗她,她是过于肥沃的土地,需要不停地耕种,翻犁,一定是的,要不,她不会犯生活作风的错误,那个年代呀,她不会不顾一切地跟男人跑,那时的人条件多有限,要是像现在这样,两人好就出去开房间,有钱的开星级酒店,没钱的去几十块的招待所,总之解决了问题算事,哪还有那么多人间悲剧发生呢?人的一生很惊险的,像走悬崖,技术好、心计足的人,可以安全渡过,不动声色地,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所有的把戏过一遍,情也偷了,脸也要了,体面也保住了。可像婆婆这样的人,对生活太情真了,对男人太认真了,对情欲太飞蛾扑火了,她一定是有股憨傻劲,她为什么不动点心眼,她为什么不多练点伪装的技能,工作保住,家里和谐平安,要不现在都强调和谐社会呢,这样看来,和谐社会包括很多啊,包括家庭稳定,包括顾全大局,包括稀泥抹光墙,包括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瞒天过海欺世盗名,包括做一笔糊涂账,包括编织生活的假象,可她,太单纯,太执著,她不输谁输呢。
        丽华拉着她的手,像来时一样,用了半个小时,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挪,心里对婆婆有了更深的同情,这同情让丽华的眼里含了泪水。丽华,你说,我今天该不该见他?丽华不说话,丽华不知道该怎么说,丽华假装拢头发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我觉得今天的见面有利有弊,利是我要回了我的东西,我想将来带走这些东西,弊是破坏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这我知道,从他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他讨厌我了,他后悔来了,他给我说了几句话就想走,当年可不是这样,当年我们见了面就不想离开,每次分手的时候都可困难,他说他最痛苦的事是和我分离。管球他呢,已经这样了,我都是快死的人了,管他怎么看我,反正我是见了他一面,自己满足就行了,人不能太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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