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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琴的四月

发布: 2012-3-08 19:08 | 作者: 周瑄璞



        三
        曼琴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百胜说,曼琴跟我干吧,咱们一起批发衣服卖衣服,这两年生意不错,挣的钱咱都攒起来,将来买房。这看起来是个好主意,可曼琴不愿当个体户,在九十年代,人们对个体户还是有看法的,她想有个体面的工作,于是她看着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满世界地去应聘,她的理想是在一家大公司里当个文员或者业务员。
        大姑娘了的许曼琴走在人堆里,正像是一粒沙子掉进沙堆里,正像是一棵小草长在草丛中,常常在一大片姹紫嫣红、香气缭绕的应聘者中间,许曼琴梳着从来没烫过的短发,穿着没有性别特色的服装,脚穿坡跟皮鞋坐在其中,她从不化妆,她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她回答问题也是那么直来直去,她没有那么多学识,她不愿显露一点女孩子的妩媚和娇气,她一身正气的样子,鄙夷那些姹紫嫣红香气缭绕,她常常说的话是,我相信我有能力干好这份工作,说的时候带着一丝倔强和不服输,咬着嘴唇,眼睛直视着人家。总的看起来,曼琴作为一个姑娘家招人喜爱的指数不是那么高,如果满分制打分的话,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她的平均分大概在六十左右吧。她想,为什么一定要打扮成那个样子呢?为什么一定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呢?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惹是生非的。
        一个个单位试过,几个月过去,没有一个单位通知她去上班。百胜说,别抱幻想了,你没看那些这公司那公司,那哪是招职员啊,那就是选美呢,有好多公司干脆就是给老总选贴身女秘书,你这条件,还不爱打扮,就别想了。曼琴不服气,家里没人的时候,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我许曼琴不高不低,不白不黑,不美不丑,我就是不爱打扮,我有什么错。像我这样的人,正是那种努力工作,任劳任怨的角色。她有限的学历让她想起一首诗来勉励自己,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半年后,终于有一家大公司聘用她。这个大公司刚在西安设分公司,要多招人,拾到篮里都是菜,许曼琴就是他们匆匆一撮撮进这个大篮子里的一棵基本合格的小青菜,从最基层的业务员干起,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曼琴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她不满意还能怎么着呢?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是她倔头倔脑不屈服了半年争来的,她干一行爱一行,从那以后多年,她买鞋就全部是旅游鞋和轻便鞋,她想,这才是跑业务的样子。第一个月拿到工资,她给妈和小光一人买了件衣服。
        六十岁的曼琴妈自己说,她全身都是病,她高血压心脏病妇科病,头晕头疼带耳鸣,心慌气短记性差,出门走得远不知道回家的路,买超过三样东西账就算不到一起,她拿整钱出去花就很头疼,更不敢一个人过马路,所以她从不像别的老太太一样,呼朋引伴地去环城公园锻炼,她也不爱跟她们坐在一起拉家长,她常年在里屋那张大床上盘踞着,那张床上的被子,除了夏天收到柜子里,就没有被叠起来过。小床头柜上,放着各种药瓶子。曼琴去上班的时候,妈就坐在被窝里,靠在小窗口上,吸着烟,往外看院子里进出来往的人。她常常叫小光留在家里陪她,这样小光就不往外跑,也就少惹事了,可小光一眼看不住人就不见了,跑到外面的大街上,电影院门口,不是小偷小摸,就是惹是生非,跟人打架。百胜生意忙,没时间管教小光,曼琴爸护着小光,从不舍得打骂,在这个家里,只有曼琴能管得了小光。常常曼琴站在巷口大声几喊,就能把小光喊得快步往家跑,跑得慢点回来就挨曼琴的训。小光这两年个子更大了,结实了,长得也很英俊,他如果穿上宾馆发的制服,直溜溜站着,说话不要超过三句,只说好的、知道了、您请这样的规范用语,你会看他跟那些冷竣的男明星没有区别。所以小光在酒店或宾馆打工挣点钱,钱到了他手里两三天就没了,曼琴就得加紧要过来,替他存着,他添衣服由曼琴领着去买。
        曼琴的业余时间全部陪了妈,她与行动已经不太方便的妈拉着手,有时候强迫小光跟在后面,逛街,吃饭,洗澡,看电影,好像她们雇了个保镖一样。小光手里没钱的时候,也乐意这样。妈一辈子不会做饭,却能吃出饭的好坏,她常给曼琴说,哪家饭馆的饭好吃,哪个牌子的点心好吃,书上说了,抽烟要抽好的,少抽一点。曼琴就给她买好烟,曼琴还常年供她吃零售,她床头上那些药瓶子之间,常常有一包二两装的蛋巧或一小袋瓜子,妈常常不小心就把瓜子袋碰翻了,撒落到瓶子与瓶子之间,她手忙脚乱地把那些瓶子一个个拿开,把那些瓜子撮起来,放回袋子里,明天有可能再撞翻,再如此折腾一回。曼琴说,你不会别把它们放到那些瓶子中间,放到你枕头边行不行。妈说,唉,谁叫咱家地方小呢,如果地方大一点,就摆两个床头柜,一边放食品一边放药物。她一定是把零食说成食品把药说成药物,她常常能找来客观事实和重要标记说明她是个娇贵的女人。
        妈有一天意外地出门了,大家回到家,都见不到她,问谁谁不知她到哪去了。直到晚上快十点,妈回来了,看来这一天的出门把她整个人改变了,她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好像今天一天的出游抽去了她全身的浮肿,她身上那些多余水分顿减,都通过眼泪流出了体外,她身子轻飘飘的,进到里间就倒在床上。她气若游丝般地说,曼琴,给妈把鞋脱了,妈头晕得厉害。曼琴打来热水,把毛巾在里面弄湿,给妈擦脸。妈的脸好像突然更松弛了,一泻千里般的,变成一个彻底的老太太,那张脸似乎逃离她而摊开在床上,成为一张干巴巴的纸,呈现着暗灰色的光。妈用手抓住她的手和毛巾,捂住自己的脸,好曼琴,妈全靠你了。妈一声长叹,一串泪水又流出来。曼琴把毛巾拧干,给妈擦了泪水,擦完又流出来,曼琴拿一个凳子放在床前,把水倒到洗脚盆里,给妈一点点洗脚。爸在外间听到妈哭,爸无动于衷,不,他不是无动于衷,他好像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曼琴出去倒洗脚水的时候听见了。
        曼琴和妈面对面躺在床上,妈的眼睛经过泪水的浸泡,更浑浊了。曼琴问了几回,妈你怎么了,妈不说,到后来把乱蓬蓬的头扎到曼琴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曼琴便像对孩子那样,慢慢拍着她,迟缓地把她送到睡眠的破败门槛里去,那门关不严,稍有风吹草动就吱嘎嘎响,一直到万赖具寂。睡到半夜,曼琴去摸妈的脸,妈在梦里长叹般哭了几声。
        爸爸经熟人介绍,退休后在一家单位看大门,专上夜班,于是,外面那张床晚上就由小光来睡。
        那位熟人说,有一个阿姨跟爸爸好上了,常常在爸爸看大门的那间传达室停留,陪爸说话,给爸洗衣服,洗被罩。二十多岁的曼琴有点理解了爸,妈常年有病,从曼琴记事起就不跟爸睡一个床了,可是爸的身体一直还很好,形象也很体面,爸尤其爱干净,他就是出门买菜也要穿得整洁全体,头梳得一丝不乱。关于爸有外遇这一点,哥哥百胜也能理解,有一回他去给爸送饭,见了那女人,还响亮而明确地叫声阿姨。
        曼琴想,这样也好,爸在那个离家两站路的传达室有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个看似正常的阿姨对他好。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得根据实际情况把自己的日子对付过去。
        可是,爸嫖娼被抓了,爸从派出所打来电话,叫拿八千块钱去捞他。快点送钱来,这里面罪不好受,挨打哩。爸的嗓子都哑了。百胜找到曼琴,怎么办?我手上只有五千块,刚说这两个月生意好,才攒下的。
        曼琴只有一千块,她说,找百战要,曼莉要,他俩要是一人出一千,就刚好。
        打传呼,千呼万唤的,通知了二人,那二人商量好了似的说,没钱,一分没有,爱咋咋。
        曼琴说,听说里面能讲价哩,我有一个同事的哥是公安,看能不能说上话。可是又一想,这种事,怎么能够给同事说出口呢,二人犹豫好半天,夜里十点了,曼琴说,走,咱就带着这六千块去试试。打的去了派出所,曼琴在门口买了两包好烟,进去瞅准一个面相挺和气的民警说,我们是许全福的儿子和女儿,来接我爸爸。那警察问,罚款带了吗?曼琴说,带了,家里凑遍了,六千。警察脸一沉,不行,少一分都不行。曼琴木头般站着,那警察说,没听见吗?回去凑钱吧。曼琴咽一口唾沫,生硬地冲着那警察说,看年龄你比我大,我就把你叫声哥吧。她知道自己腔调太生硬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不是曼莉,她怎么能够立即给脸上紧急号召来笑容呢,她越发觉得自己是在威胁那个警察,她面色严峻,向前走了两步,豁出去了似的,把一张苍白僵硬的脸向警察迎了上去,你知道碰上这事叫人多揪心,人总是见惯了父母来捞不争气的孩子,可我们这是儿女面对不争气的父母,一半天凑齐这钱太不容易了,我妈常年有病,这会儿在家躺着呢,如果我们狠狠心不管我爸也是行的,可他年龄这么大,六十多了,血压高,在里面出个事你说该怎么办?谁都知现在的事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叫那些鸡们陷害了。现在,我们院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趁今天没过叫他回去算了,关在你们这又能怎样呢?曼琴哭了。她的哭把警察和百胜震住了,三个人似乎都忘了这是个不相信眼泪的地方,可是好像是突然之间,这三个年轻人都相信了眼泪,尤其是那个警察。他被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僵硬感动了,他常常见到的哀求的笑脸和无奈的屈服,可这个女孩子,她的脸上带着豁出去的尊严和正义,是的,她一腔正气的样子,好像她不是来求他的而是来开导他的,他那颗不轻易感动的心不知怎么就一动,这女孩子那样年轻,那样不谙世音,脸上还有着一股贞洁而正气的样子,苍白而倔强,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的爸爸而落泪。六千元就在桌上,刚才由她白净的手拿出来的,现在那苍白无血色的小手又放在那钱上,向他面前推了推,近在眼前啊。那警察在心里嘘口气,我们算是今天没有白放鸽子,钓来这老傻逼,六千就六千吧,总比有的家属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要好,把这老头关在这,出事了还是我们的,六千元如果拒收,哦,怎么能拒收呢,谁能眼睁睁看着放在眼前的钱再被推开?装模做样地叫出那个叫许全福的,放他走了。
        百胜只看了爸爸一眼,转身往前走了,不与他说话,也不叫爸,自己先一头钻进出租车里。他怎么也想不通,爸有那个看起来很可靠的阿姨陪伴,他为什么还要去嫖娼。爸爸小声对曼琴说,爸对不起你。曼琴转头看了爸一眼,他脸上有伤,一边脸大一边脸小。想到爸爸被那些年轻的警察打,她的心疼得难受,她本想说,爸呀,做个正经人,堂堂正正的,这很难吗?别说这是个误会,苍蝇不叮无缝蛋。可看到爸脸上的伤,她又说不出口了,她眼里有了泪,把头扭到一边。夜色迷蒙,灯火缭绕,四月的夜晚是这样暧昧,春天的城市情欲汹涌,难免让人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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