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琴的四月
发布: 2012-3-08 19:08 | 作者: 周瑄璞
四
百胜带回来一个女孩子，长得还挺不错，据说父母是一个中学的教师，家里就姐妹俩。妈妈先是满意得厉害，得知人家女方家不同意后，妈给百胜说，你要抓住丽华的心，女孩子都相信爱情，还要生米做成熟饭，这样她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家里人再反对也没用。丽华再来的时候，全家人都笑脸相迎，爸爸骑上自行车跑到好远的菜市场买菜，只为买条活鱼回来，曼琴把里外两间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小光也不往外乱跑了，穿着曼琴给买的新衣服，按大妈教的样子，像个有教养的孩子，对着丽华害羞地叫，姐姐好。小光表演得很像，好像他压根就是个害羞的、与外面那个乱哄哄的世界不相容的孩子，他是大妈按照上等人的标准调教出来的好孩子。
妈重新焕发了青春般，翻出箱子里多年前的衣服，明显地尺寸小了，可她硬穿到身上，扣子紧绷绷地扣上，坐着的时候只能把腰直直地挺着。她把手上唯一的一只金戒指去下来，叫曼琴放在水盆中，用小刷子细细地刷，把上面的常年污垢刷掉，那来路不明的有着老式花纹的戒指再戴到她手上的时候，配上她苍老浮肿的手指就有了一种让人起疑又令人仰慕的气派。
妈凭感觉百胜已经把丽华搞定了，等到丽华再来的时候，刚坐下说了几句话，妈支走了百胜，从自己手上去下那只戒指，沉甸甸戴到丽华的手上。丽华那细细的手指不安地躲避着，双手推让着，脸都红了。妈说，丽华你别客气，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你看咱家情况可能比不上你家，光是居住条件就跟你家没法比，你爸妈不同意也是正常的，我能理解他们，嗯，这个，人之常情嘛。她抬起灰白的手指梳理一下自己稀疏的头发，动作看起来很优雅，常常她一做这个动作，人们总是对她的身份有点恍惚，这个时候，丽华就更恍惚了，尤其是她手指上刚套上了那个有着老式花纹的金戒指，她突然觉得自己男朋友的妈妈有了身世不明的别样魅力和亲和力。常常有女孩子倾心于一个男青年，跟她母亲的号召力有很大关系。曼琴妈轻咳一声，亮亮的嗓门继续说，父母都想让自己的孩子有个好的归宿，我和你叔叔当然都一样，想让百胜找个好妻子，我们对你是一百个愿意，我们百胜这辈子能找了你是我家烧高香了。可有些话我得给你说，这是早晚的事，也是最实际的事，将来你们结婚，不，从现在开始，你得自己手里有点钱，你得掌握经济，不能啥都跟他公开，这样你娘家有什么事花钱你就不用跟他开口，男人就那样，他再说爱你，也不如你自己手里有钱好，张口问男人要钱，你想想那滋味。她压低声音，凑到丽华耳边，他这两年生意还行，你就把钱给他管住，让他每个月给你交钱，你们出去吃饭看电影，你来打钱。听阿姨的，没错。
丽华走了后，妈给曼琴说，咱这是赌一把，只有这样才能把她的心抓住。
丽华住在了他们家，晚上爸爸去看大门的时候，小光睡在外间，里面两张床上，妈和曼琴睡一张，百胜和丽华睡一张，中间挂个布帘子。这叫曼琴感到难堪，她认为这样做不对，不合乎道德，可妈很开心，每天叫丽华的名字好像比叫她曼琴还亲热。
有一天，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子，大声叫着左丽华，左丽华。曼琴走出门口一看，是个跟丽华有点像的女孩子，比丽华还苗条还好看，她猜想这一定是丽华的妹妹，她招呼她，你是丽平吧，快进来，丽华跟百胜出去了。那个叫丽平的轻蔑地看她一眼，又隔着帘子的缝朝屋里瞅，曼琴不计较她的轻蔑，还是亲热地对她说，你进来吧，他们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就回来。丽平不接她的话，脸扭到一边。曼琴经过短暂的不自在，伸手拉住了她的同龄人，温柔又强硬地把丽平拉进屋里，她心里突然涌出一个词，卑躬屈膝。丽平的眼里带着嫌弃与不屑，站在房间当中，也不坐。妈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在里间激动得什么似的，颤颤魏魏地找梳子梳了梳头，急忙套上她那个小号衣服，合乎礼仪地快步走出来，亲热地问候，丽平，你爸爸妈妈好吧？听说你在一个大企业当技术员，真好。妈走到门口大声叫小光，把小光从院子里叫回来，给了三块钱，快，快去给你丽平姐买瓶饮料喝，咱家连个一次性杯子都没有。又对曼琴说，曼琴你看看人家丽平多好，你今后得向人家多学习，要跟丽平做好朋友。丽平没想到曼琴妈来这一手，毕竟她是个年轻姑娘，脸皮也薄，来的路上心里的怒气叫这她一下子弄没了，勉强地叫声阿姨，在外间的床沿上坐了一个边。
一会丽华和百胜买了点生活用品回来了。丽平生气地站起来，使劲瞪着姐姐，咱妈生病了，叫你回家呢。
哟，看这孩子，你妈病了，咋不早说呢？百胜，快，快出去买点东西，点心，蛋糕啥的，挡个出租车一起去看看阿姨。妈像个花腔女高音一般，脸上的表情也调配得很入戏。丽平说，他不用去，他去了我妈病会更重，我妈只说，叫我姐回去。
那好，那好，百胜买了东西叫丽华带回去。
不用了，快点走吧。丽平气恼地拉了丽华一把，丽华理亏般地跟着丽平走了。
丽平的这次到来，叫曼琴的心里深深地感到自卑，同龄人丽平看她的眼神，看她家里的眼神，是那么不屑，还带着好像自己被玷污了的气恼。
丽华铁定了心跟百胜，结婚的时候，丽华的父母没有出现，娘家没有一个人，丽平在结婚第二天，到他们在别处租住的小屋里看了一眼就走了，丽平从那天起，看丽华的眼神也像是看曼琴和她们家一样，带着不屑和轻蔑。
五
小光开始在各个酒店当保安，他换来换去，每犯一个错误被开除一次，他就又换另一家酒店去干，没有干够一年的，因为他总是不停地犯错，有时候找不到下一家，他就在家扯了长条睡觉，或者到大街上吃喝闲逛，吊女孩子，吊上了就到小旅店开房间。
有人开始给曼琴介绍对象，好像这个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她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大姑娘，她还没有好好地谈过恋爱，她的业余时间都给了妈，陪她洗澡，陪她看病，陪她缓慢地逛大街，陪她在夜市上吃这吃那。妈也替她着急，妈说，曼琴你不用陪我，你去找对象吧，你长得又不丑，怎么就找不来个对象呢？曼琴倔头倔脑地说，妈别提这事了，我不想谈。妈就跟她轻言细语地说，曼琴跟妈说实话，就没有你看上的人？曼琴说，我看上顶啥用，我看上人家人家就能看上我吗？我看上刘德华了，行吗？这倒是，要是这世上找对象的事只用你看上对方就OK了，那不早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曼琴对爱情不抱太大的希望，她认为爱情是像丽平这样的人可以用得起的，家里没有太多的负担，自己长得又挺可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没有像她这样受过伤害，承受那么多心灵打击，试问有多少女孩子像我一样，十一岁的时候推开家门，看到自己的爸爸跟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在床上？我现在每天在家里，有干不完的家务，好容易攒了一点钱，还得去捞嫖娼的爸爸回来，六千块钱挣着多难，一下子交给人家了，还得给人家说好话？人为什么要干那事？人就不能正正经经地生活吗？男人是正派的，女人是贞洁的，为什么做不到？
丽平的婚礼上。看丽平多么幸福美丽，她苗条而妩媚，穿着粉红色婚纱，新郎高大英俊，一看就是把新娘爱到了骨子里去。丽平的爸妈，当年拒不参加丽华婚礼的夫妻俩，这会儿幸福地坐在上座，接受新郎新娘的鞠躬。同样是女婿，百胜却不招待见，几年内不能进他们的家门，不就因为他们家是小市民家庭百胜没工作是个体户吗？可见这世上人都是势利眼。不过这会儿百胜的孩子已经好几岁了，他们不认女婿却认了外孙，他们不喜欢个体户却喜欢个体户挣的钱，慢慢的半推半就认了百胜，这会儿百胜正跑前跑后地为小姨子的婚礼忙活着。妈看着婚礼的场面，发自内心地高兴，好像那新娘子是自己的女儿一般，大家都伸着脖子看婚礼主持人搞笑的时候妈也笑，笑得很开心，她真心地喜欢这种场面，喧闹，热烈，举杯，微笑，点头，说祝福的话，看到似曾相识的人打招呼，脸上一直挂着笑，转过笑脸对曼琴说，曼琴，哪天妈也参加你的婚礼呀，我也坐在最上面，让新郞新娘给我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