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琴的四月
发布: 2012-3-08 19:08 | 作者: 周瑄璞
二
青春期的曼琴不羡慕那些爱打扮的女孩子，她永远是短发，运动服，平底鞋。她爱干净，每个星期去马路对面的浴池洗一次澡，中间在家再洗一次头，那时候刚有了飘柔洗发精，电视广告里，那个明星用手拨动着乌黑的头发，那些头发一根一根的，每一根头发都不与别的头发为伍，它们特立独行，随着音乐飘动。她就要自己的头发是那种效果。这个时候，曼琴的妈妈声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要常年吃降压药。小光好容易上到小学毕业，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了，大家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在社会上闲逛，一开始的时候 ，每个星期爸爸或妈妈会给他一点零花钱，可有时候，大人一忙就忘了，小光也不见要。有一回在电影院门口，曼琴看到小光把手伸向别人的口袋里，他得手后，转身跑了，曼琴在身后跟着他，当他跑到城墙根高兴而紧张地张开手数那些钱的时候，曼琴冲上来给他一个耳光，然后把他猛推一把，他像张纸一样贴在城墙上。多年来没挨过打的小光捂住脸，像是粘在城墙上一样，呆呆地看着她。曼琴一把抓了钱，拉住他往家走，小光知道她要回去告他的状，小光赖着不走，一声声叫着姐，好一阵求她。她压低声音问小光，你说，家里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下去会被公安抓了去，会蹲监狱的，你知道不？小光没想到还有监狱这回事，他连连表示再不敢了。曼琴替他揉着脸上被打红的印子说，小光，我对你没有过高的要求，只想让你做个正派人，你说，这是不是很难？你是不是连这个都做不到？对于十二岁的小光来说，这个命题好像有点大，他还一知半解。
从此，曼琴身上的担子又重了一点，她要上学，要照顾身体不好的妈妈，还要教育不上学的小光，和巷口外那个庞大的花花世界对抗，与那个世界争夺小光的心。那确实是个无奇不有的混乱场面，光怪陆离，转瞬即逝，暗藏玄机，密不透风暗中交错的小阴谋、小陷害、小打小闹，小偷小摸。小光常常在那里游荡一天后，回到家里就变得鬼头鬼脑或者异常兴奋，给大妈绘声绘色地讲，谁的钱包转眼不见了；谁给人换了零钱，可那人走两步发现手里的钱不是五十而是三十五，回来了这边不认，吵得唾沫星子乱飞；谁前脚出门他老婆后脚把野男人领到门面房后的里间了，他把老婆打到了大街上，衣服扣子还没扣好，头发揪得掉了一地，那野男人从后面巷子溜了。大张打女人算啥本事，他有本事该揪住那个男人打，要是我，把那男人往死里打。小光怜香惜玉的美德让他那么激动，脸儿红扑扑的。爸在外间听着，不说话；曼琴在里间听着，不说话；妈在床上听着，不说话。小光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听众们尤其是大妈怎么不像从前样适时评论一下呢？曼琴义正辞严地说，就不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早晚有一天你要学坏，你要再这样，还不如把你送到学校去，能不能学进去，总是有个地方管住你了。小光吓得不吭声了，在他心里，学校和监狱，是没有区别的。又过了两年，小光的小胡子钻出来，喉结挺立了，从前的衣服都穿不上了，又没有钱及时给他买衣服，他常常穿着小一号的衣服像个困兽一般，他变得沉默起来，还有点来无影去无踪的轻捷，常常进来出去，一句话不说，脸上带着巨大的困惑和对这个世界的抗拒。
这个时候，曼琴他哥百胜已经初中毕业好几年了，在东一路卖服装，有时候百胜觉得哪件衣服她应该穿上合适，就给她拿回来，曼琴一看是红的绿的花的，就扔到一边不穿，她说，我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百胜很不解地看她，就看到她平平的胸，叹口气，看你，哪点像个女娃。
里屋他们住的房子，已经在中间挂起了布帘子，看起来他们隔一个布帘，可曼琴已经很少跟哥哥说话了，她觉得她和哥哥和小光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该再每晚睡得这么近，床离几步远，听得到他们在那个床上翻身，呼吸，说梦话。她每晚招呼妈小了便吃了药睡下以后，就上到床上妈的里边躺下，面向着墙，展开她那属于少女的内心世界。她很少臆想哪个男生或者是心里的偶像，她暂时还没有偶像，但这不代表十七岁的曼琴没有少女的内心世界，她的内心世界其实很丰富，比如，她想要一套大单元房，就像电视剧里展示的那样，最好是三室一厅，爸爸一间，哥哥弟弟一间，她和妈妈一间，这样她的生活起居会很方便，再有，一定要有大的卫生间，一定要有浴盆，她要像那些外国女人一样，躺在大浴盆那一层可爱的泡泡里面，然后，香喷喷地从里面出来，穿上奶白色的睡衣，同样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是那种华而不实的，毛绒绒厚敦敦的白睡衣，后来，她幻想的时候，觉得那种睡衣不好收拾，洗的时候沉甸甸的，多麻烦。而这个时候，电视剧里的女人开始穿一种更实用而朴素的睡衣，是那种泡泡纱，纯棉布的，淡雅的小花朵，谦让收敛的图案，很会过日子的样子，很符合中国国情，她喜欢，从此在她的想象中，从那个大浴缸里爬出来的自己，就一直穿这种睡衣。她还要常常关了自己的房门，胜利或小光找她的时候，要轻轻地敲门，她不说请进，而是轻轻地摆动着泡泡纱的睡衣走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让他们站在门口跟她话说，他不能让这些臭男生随便走进她的房间，他们说完话走了后，她把门轻轻关上。
她想，一个人，正正派派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做人，这有多难呢？为什么他们做不到呢？曼莉爱给脸上抹得像打了腻子一样，一张脸煞白，嘴抹得血红，曼莉还老是毛手毛脚的，没有一回是把那口红抹得合格的，不是抹到嘴唇外围，就是两边不对称，再不就是沾到了牙上，但曼莉有着非凡的自信，她觉得自己就是新时代的大美女，引领着时代的潮流，全世界的男人都想和她睡觉，她需要学驾照的时候就跟管驾校的人睡觉，她开出租车时就跟交警队的人睡觉。偶尔，她还跟男乘客睡觉，当然只是偶尔，因为她许曼莉是有身份的人，她能自己连借带挪捣腾出十来万弄个出租车开着，这在九十年代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她可不是那些贱女人，谁来都行，只有当那些男乘客看起来像些样子，有点档次，好像，又有些钱，好像，上了车后又愿意跟她主动骚情。关于男人的档次曼莉早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当然，那个年头能坐出租车的，都是有点档次的人，但是，档次跟档次不一样哩，对曼莉来说，有一点皮毛就得了，是个意思就行了，也不能太高，也不能那种内外兼修的高品质，太高品质的男人，曼莉一准没戏，所以，她常常对那些档次过高的男人冷若冰霜，表现出一幅贞洁无辜不解风情的样子。曼莉那浓妆艳抹的脸一旦罩上了那种她假想的贞洁和不解风情，就有了一些悲壮和决绝，常常她的心理活动是，哼，有啥了不起的，姑奶奶还不伺候呢，常常她也对这样的男乘客有点怨妇式的赌气，人家问个路问个古城风貌什么的她会显得很不耐烦，显得很委屈，是那种怀才不遇的嗔怒。曼莉不是傻女人贱女人，不是那种心急火燎要跟男人睡觉的女人，那是从前小的时候不懂事，现在的曼莉不是为睡觉而睡觉，她想，女人三十后再为了睡觉而跟男人睡觉，那就太划不着太下贱了，跟人家睡了后她要得点啥，要么是钱，要么是件衣服，要么，那是个开饭馆的老板，告诉她，你啥时都可以来我这白吃饭（人家老板不傻，人家知道她一天到晚开车累得够呛哪有时间和精力总去吃白食），或者那是个美发店老板，免费给她个新造型，偶尔会有那么几天，曼莉顶着她那夸张的新发型开着出租车满街跑，让全市人民看看的姐新风貌。总之，曼莉在心里耻笑那些只为睡觉而睡觉的女人。
生长于城墙内的许曼莉有着最合乎逻辑合乎规范的市民标准，她有时候趁大安不在会把男人领到自己家里，有一回曼琴十分钟前看到她回家了，就去她家问个话，敲门却敲不开，听到曼莉在里面说，曼琴你先回去，一会再来。曼琴突然想起多年前，爸爸在床上温柔地对她说，曼琴，你先出去，一会再回来。半小时后，她看到一个男人从姐姐家院子里出来，边走边抽烟，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穿过小窄过道，往大马路上去了。一会儿曼莉来，没事人一样地问，曼琴你咋不来了？曼琴倔头倔脑地不看她说，你自己有腿不会过来，咱妈让问问你，你说的每个月给她五十块钱呢，咋俩月没给了？曼琴讨厌她脸上那雨打风吹后的浓妆，不愿意看她一眼。曼莉生气地掏出一百块钱扔到床上，对着她妈恶声恶气地说，给给给！妈妈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曼莉你不要这样对待我，我好坏是你妈呢，我现在身体不行了，火车站那活干不了了，才会问你要钱，从前我有钱的时候 ，是怎么待你的？什么时候让你们受过委屈？曼莉火更大了，你什么时候让我们没受过委屈？我长这么大，你给我打过一件毛衣没有？做过一顿可口饭菜没有？那是我不会做，我给你说过我不是家庭妇女，我是有工作的人，我年轻时从没干过家务，我家里用着饮事员呢，连挂面我都不会下，从前我不会生炉子，现在我不会用煤气灶，我有高血压成天头晕，这你们都知道。你整天闲在家里，不是这疼了就是那痒了，就你毛病多。曼莉像训孩子一样训自己的妈。你看看你这孩子懂事不？有你这样跟妈说话的吗？妈说到他们的时候说“孩子”而不像别人的妈那样说“娃”，这是妈和别的女人的重要标志。妈有着很多重要标志，多年来矢志不渝地保持着。不懂事也是你们教的，你说我一天到晚容易不，开出租车累得要死要活，账还没还完，你整天跟在后面要钱，我还有孩子呢，当你的女儿，我倒八辈子霉了。曼莉很义愤地走了。妈妈对曼琴说，曼琴你将来工作了，我就不要他的钱了，我也不是缺她这一点钱，按说百胜也给我钱呢，我从前在火车站干活自己还攒下几个钱，我就是觉得她这样不对，她怎么能这样对老人呢，她这叫忘恩负义呀，还有百战，从前天天去接我，送饭，那是因为我见天都能给他个三五块的，那时候我开假收据，弄得好了一天落几十块钱。现在我没钱给他了，他一个月都不回来看我，娶了媳妇，你那大嫂连一声妈都没喊过我，真没礼貌，唉，我也不说他了，自己生的都靠不住，还能指望上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