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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精

发布: 2015-8-27 18:59 | 作者: 王小木



        晚上,见了杨成的老婆后,他的心才落了下来。当他把红包塞给在一边写作业的孩子(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时,杨成的老婆并没有过多的推辞,他也并没有费过多的口舌。
        从杨成家里出来后,他感到很轻松。他捌进了一家小酒店,炒了几个小菜,要了一瓶啤酒,把所有的都一扫而光,好多天中第一次吃得这么畅快和舒心。回到宾馆后,他还电话里跟洗脚城里的小姐(她们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服务)多聊了几句。他心情愉快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杨成回来了,跟他签了供货合同。他发财了。阿好也变了,变得跟原来一模一样青春靓丽。他办起了福利院,他跟福利院里的那些老人们一起玩耍,老人们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把他围在中间,跟他梳头跟他洗脸,他不让他们这样做,于是,老人们就追着赶着,跟他闹着玩……。
        以后的日子,他隔山岔五地到杨成家里坐坐。杨成的老婆似乎很喜欢他,说他不像生意人(生意人在她眼里形象很差),倒像读书人。他心里听得美滋滋的,他认为人的眼睛是最厉害的。杨成快回来的前一天,他又跟他儿子送去了一台电脑笔记本,他认为又向前走了一步。
        再一次见到杨成的时候,杨成正在办公室清理票据。杨成对他抬了抬眼皮说,来了,坐吧。
        他便坐在杨成的对面。他感到不安,他怕杨成对他反感。这样一来,前功尽弃。万一他反感,他该如何应对?
        见他坐下,杨成起身跟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继续理发票。杨成不开口,他便问,杨主任,出差还好吧?杨成说,还可以。还顺利吧?挺顺的。
        我们的事……。
        黄总(他姓黄,只要来办业务的可称之为总),还是等机会吧。杨成说完这句就拿着发票出门了。这次没有锁门,但他也不好意思继续呆在那儿了。他在过道里四处张望。他只能看到大厅和靠近的大玻璃房子。大厅里放着约三十台电脑,只有三两电脑面前有人操作。大厅的后面有一间大玻璃房子,跟杨成的办公室一模一样,也写着主任办公室的牌子。有几个人在里面抽烟,其中有个女人,四十岁左右,梳了根独辩子,坐在黑色的大班台前,被几个男人众星捧月。女人闭着眼睛低着头抽了一会,然后抬头跟周围的几个人说话。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大家笑了。纷纷把烟头放在烟缸里,又拿起茶杯喝茶。
        他很羡慕他们,他们彼此很熟,这是让人快乐的前提。他有一种冲动,想过去跟他们说话,但他进不去,门关得紧紧的,就是门没有关,他也进不去。他知道,这是一个圈子,一个人想进入一个圈子是件非常难的事。就像笼子一样,进笼子难,出笼子也难。
        有个年青姑娘抱着堆文件过来了,从他的面前走过,然后进了玻璃房子,把手里的文件递给那个女人签字,然后又出来了。
        他赶紧走到捌角处,守着那姑娘。
        他冲她笑笑,说,小姐,冒昧打扰一下,刚才签字的是谁呀?
        年青姑娘说,是戴红主任呵。
        杨成不是主任吗?
        杨主任也是,他俩一样,都是副主任。
        其实,他心里应该有所感应,这是一个乱摊子,事情不会很简单,即使时间化得再长钱化得再多,事情也不会变得简单,除非发生根本性的转变。阿迎他们的经验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但当时的他已经用掉了那么多钱,他宁愿相信杨成是有能力的,杨成在技术中心是能摆平他的事情的,他只能去找杨成。他不愿意回头,回头是失败的表现,谁也不愿意失败。他觉得已经跟杨成绑到一辆车上了,他必须加大自己的筹码。
        一上午再也没看到杨成的影子,他不知是躲起来了还是另外有事。他琢磨杨成的表情和言语,没有得出结论,杨成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东西。他又开始不安,不安让他脸皮绯红,坐立不安,吃不下去饭。杨成并没有反对他送礼,难道是送得不够?对,一定是这样。他要速战速决,他绝对不能等到两年以后,他相信,只要杨成帮他,愿意试他的产品,也许今年年底就会成功,他一定要在今年内做成这桩生意。几天以后,他下了决心,又从卡上取了十万块钱。七叔公说,只有舍去,才能得到。现在就到了舍去的时候。钱取好后,他跟杨成打电话,他想请杨主任吃饭。杨成犹豫了一会,说,今天已经有人约了。那就明天吧。明天也有约。后天?怎么样?杨主任,你应该给点面子。好吧,后天争取来。
        后天终于等到了,他早早地去定了酒店。王子大酒店,全市最好的,按服务员介绍说是按五星级的标准建的。这座城市处于贫困地区,但王子大酒店却座无虚席,不管何时何地都有那么一帮人在这儿推杯换觞。
        把杨成迎进包间的时候,他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在杨成上洗手间的时候,他把钱塞进了杨成的包里,他又喘了一口气。他暗示,他放了点烟钱在杨主任的包里。杨成的舌头有点大了,好像喝多了。他并没有喝多少,可能是没有酒量。他说,什么烟钱?我不要烟,我们有的是烟。
        他过去扶着他,然后说,杨主任,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杨成在临出包房的时候说,黄总,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只是你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我们技术中心比较乱,戴红,呃,就是那个破女人,也在争这个主任的位置。她是个婊子,你知道吗?她认为跟厂长睡了觉,就能稳坐主任的位置了。呸!你知道吧?我在省公司也有关系。你看着吧,不出半年,我就会扶正,到时候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你说是不是,黄总?
        是的。杨主任,你放心,你会当上一把手的。
        杨成听了这话,笑得很开心。他又一次看到了他的黄牙,他还看到黄牙上沾着粉红色的肉末,他感到了有点恶心。他们勾肩搭背地像一对狐朋狗友一样地走出了酒店。大门边的停车场停着一排一排五颜六色的小轿车,有几个穿着红色制服的男侍在慢悠悠地打转,他们的眼睛在霓虹灯下显得很亮,跟猫眼差不多。
        杨成叫他不要着急,他心里会有数的。
        第二天,他跟杨成打电话告辞。他说要到朋友那儿去玩几天,会随时跟他保持联系。杨成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声一路顺风。他有点失望。他本指望杨成会跟他暗示点什么,或者跟他多说几句话表示关切,或者对他热情一些,但杨成并没有这样做。
        他坐上车去找阿迎的时候,他感到焦虑、不安,甚至还有恐怖,他觉得这些就像一根根翠绿而坚韧的竹子,在慢慢地演变成一个巨大的笼子,然后再把他罩住。他突然想起七叔公的雪獒(他在怀疑雪獒不可能是纯种的藏獒,可能是杂交的)。藏獒本来不需要笼子,就会很忠诚地执行主人的意愿,但七叔公却做了个笼子把它关了起来,七叔公害怕什么?害怕它不远万里跑回西藏么?
        
        三,
        
        他跟戴红睡觉了。他没有想过要跟戴红睡觉,但他还是睡了。他才三十二岁,戴红已经四十二岁了,整整比他大十岁,他知道年龄并不是主要的。可什么又是主要的?他很多次问自己。也许很多的次要的加起来就成了主要的,他这样琢磨。
        他去找阿迎,有些事要找阿迎商量一下,阿迎也是成功人士,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想找阿迎散散心。阿迎在云阳烟厂做业务,这是一家全国知名企业,年生产达十百多万箱,阿迎的业务量达到了三千万,他只好长年住到这里,他有资格常年住在这儿。阿迎到火车站接了他,阿迎的身边站着一个妙龄女子,那绝对不是阿迎的老婆。阿迎的老婆他认识。阿迎介绍说这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才只十八岁(每个在外面混的女孩会说自己十八岁)。阿迎私下跟他说,千万不要让他老婆知道,在外面跑的人都这样。他问,不这样就做不成生意吗?阿迎说,是的。不这样做就混不下去。同流才能合污,同流才能发财。难道把人家拉下水,你又不下水么?做人要厚道点噢。阿迎戏谑地说。
        阿迎把他接到了新家里(阿迎已经跟音乐学院的学生买了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建了一个新家)。阿迎说,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哥们!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有点不舒服,为阿迎的老婆感到不平。
        阿迎跟他建议,随时跟杨成保持联系,不能让他遛掉。
        他每三天跟杨成通一次电话,止到有一天,杨成的电话不能接通时,他开始慌了。他爬上火车的时候才想起跟阿迎打个招呼,他走的时候阿迎和他的音乐学院的学生都不在家。
        他回到了烟厂。他才知道戴红当上了主任。杨成调走了,调到第三产业当经理去了。他到杨成的办公室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他到杨成的家里,杨成的家里总是黑灯瞎火的。杨成的电话总是关机,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杨成不见了,或者说是杨成不想见他(也有可能不想见很多人)。他唯一的线索断了,他的希望也破灭了,他被人按进了黑暗中。
        阿迎打电话安慰他,算了,开始都是这样,只当是投资失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这不是你的错。
        他说,可我现在怎么办?戴红又不肯理我。
        阿迎说,找机会吧。只要功夫到了,她会理你的,毕竟,她也是人嘛。
        阿迎说的是句活话,这种话谁都会说,说了又不负责任,但他说的又是大实话。他除了去找戴红以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只好腆着脸去找戴红。他用大力气推开了玻璃房子的门。围着戴红的人更多了,戴红就是想理他,也没有机会了。戴红没有朝他看。戴红把他送过去的中华烟扔进了烟缸里,被许多烟屁股烧着了,戴红倒了点茶水淋烟屁股,一股青烟直冒。一个男人剩机递了根烟过来,并替她点燃了。问她感觉怎么样,这里面有他们公司的香精香料配方。戴红一手举着烟,睁一只眼眯一只眼。她的眼睛很大,脸上长着雀斑。她的回答莫棱两可,烟做得不错,但还是有杂气,烟气不足。这是套话。所有的坐在这里的人都知道。那个男人便开始开讲别的笑话,旁边的人也开始说笑话,好像在比赛。戴红有时接上一句,有时不接,有时笑,有时又不笑。被她接话的人就好像中奖一样,快乐的就像个太监。看她笑了,一帮人便也跟着笑,唯恐笑声不大,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就像一只鸡跑进了鸭棚里。戴红被一群人包围了一会儿,接了个电话没打招呼就出去了。这些人也跟着出去了,他也出去了。
        他想,他不能这样了,这样是永远也不可能接近戴红的。他必须另外想办法。
        他搬到了金叶宾馆。他打听到戴红喜欢在金叶宾馆吃饭,而且还喜欢在宾馆的小餐厅吃。他到小餐厅定了包饭。戴红果然经常来这儿吃饭。只要是戴红吃的饭,他就会跑去埋单。但戴红总是叫小姐把钱还给他,他没有觉得难为情(这是他早想到过的情况)。他的脸皮在慢慢变厚。后来,次数多了,戴红觉得有点麻烦,也有点烦他了,就不再还钱了。有次,在餐厅里碰到了他,讨伐他,你什么意思呵?
        她终于开口跟他讲话了。尽管戴红皱着眉头,撇着嘴角,满脸的质问,当他是个罪犯。但他还是一阵惊喜。他本想说(他打了好多次腹稿),戴主任,我想请您理解我!我初来咋到,有些事做得不对,还请您多多谅解。可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的脸突然红了,就像一个被老师捉去训斥的学生。他低下了头。学生的感觉更浓,腿有点发抖了,喉咙里在啃哧啃哧地喘着痰。他的眼低下是戴红的一双乳白色的浅口靴,意大利的琴情(他的老婆阿好曾带着他到广州的大商场去逛世界名牌专柜,然后指指点点,一双鞋就要几千块,抵得上自己几个月的工资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不习惯跟女人争执。他只怪自己有点笨。
        戴红说,好了,下不为例。说完,她就走了。餐厅的门口还站着两个等她的人,是烟厂的人,他们手里拿着几条试制的白皮烟。戴红的工作就是把厂里的烟做得更好,而烟怎么好是没有标准的,国家也没有标准,只有靠人来品吸。烟叶是不能改变的,而香精香料的配方却可以改变。她说哪个公司的配方好,哪个公司的配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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