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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精

发布: 2015-8-27 18:59 | 作者: 王小木



        他也抽了一支烟,皱着眉头,进入了很深层次的思索。他决定去拜访一把手,就用这最后十万。这也是最后一博,他没有理由不去冲刺。
        戴红在看着他。如果他认真一点,他会发现戴红的眼里有种强烈的期待。戴红似乎显得忧郁和焦灼,她的心情不好(每个女人在每个月都会有这种时期),她的眉毛变成了八字型,好像是嘴角往下拉的结果。如果他对她温存一点,哪怕把她搂住,什么话也不说,让她感受到一些温暖,兴许她会哭出来,然后再告诉他怎么去做,这样,事情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他没有。他一点也没有注意戴红,他只关注了自己。他问戴红一把手住在哪里。他顺理成章地认为他一定要去家里拜访。其实拜访也有很多种,要相机而行,化钱也一样,有时候四两就可以拨千斤,有时候千斤不一定买得到人家的一个笑脸。这个,他还不懂。
        戴红告诉了他一把手住的方向,然后便穿衣起床了。她很快去洗了洗,然后穿上了外套,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跟他说我有事,要走了,就出了门。
        他打了一个寒颤,房间的温度显示的是二十五度,送风口还在咝咝地送着暖风。他打寒颤的原因是:他认为这次约会是失败的。他的本意并没有表达出来。他打开窗子往外看,他希望能看到戴红,然后有所表示,来弥补刚才的不足。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十九层下面的停车场就像海边的养龟场,各色各样的龟在沙滩上晒着太阳。戴红的蓝色本田像箭一样飙了出去。
        他跟戴红发了一条信息:注意安全!戴红没有回,戴红一般不回信息。但他感觉今天的戴红有一股怒气,这股怒气通过铁灰的商务手机向他迎面扑来。
        
        五,
        
        第二天,他开始行动了。
        他把十万块钱从银行取了出来,又买了一条大中华的烟,把里面的烟取了出来,把钱放了进去,然后再包装好。在外包装上,他下了一番功夫,他为了让人看起来更真实一些,他还找了BOPP和金拉线的销售人员,把他们的原材料和工具都借了过来,鼓捣了半天,一条中华烟看起来天衣无缝。
        晚上,他拎着一条沉甸甸的中华烟,敲响了一把手的大门。
        一把手不在家,但他的夫人在家。夫人的脸显得很白,很光滑,有点胖,下身比上身更胖,整个人像一个葫芦,他在心跟夫人取了一个外号:葫芦夫人。
        葫芦夫人把门开了一点小缝,对他警惕地审视。
        他微笑,极力把自己显得真诚。他说他是戴红戴主任手下的客户,特来拜访,万分抱歉打扰您!
        葫芦夫人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一些,把门打开了,他在门口套上了葫芦夫人递上来的鞋套,然后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一把手的房子显得很普通,没有装修,家具都很老,好像是几十年的东西,但家里却收拾的很干净。他喝了两口葫芦夫人递上来的白开心,随便聊了几句,他看出葫芦夫人对他聊得内容不感兴趣,明显地在应付他。于是,他站起身,掏出了名片,双手捧给葫芦夫人,然后告辞。夫人没有挽留,连一点礼节性的客套都没有。他把烟留在了沙发上,很醒目,葫芦夫人不可能不注意到,但并没有提醒他。
        葫芦夫人说,你有事到办公室找他吧。
        一把手总是很忙。他一连四天都到厂长办公室去等他,但连他的人影也没见一个,一把手不是开会,就是在接待重要领导。
        他向戴红去请示。戴红也很忙。戴红在忙中偷闲地问他,找了吗?
        他说,找……了,但没找到。
        戴红在整理桌上的资料。她说,找了再说吧。我要出差去了。看下礼拜能不能回来,情况好,下个礼拜就可以正式定合同、发货。
        他只好继续去找一把手。一个礼拜五的下午,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一把手从里屋开门出来了(一把手办公都是在里面屋里),而且是他一个人。他赶紧掏出了名片递给了他,一把手接过去,瞄了一眼,嗯了两声,然后又把名片放在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桌子上。他看出一把手是想说什么的,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一把手的手机就响了。一把手边接手机边往外走,根本没注意到他。一把手走到电梯口,有人在跟等他跟他打招呼,一把手一边接电话一边跟人打招呼,很快,电梯就来了,一把手上了电梯。
        他什么也没有跟一把手说,一把手不可能知道他是谁。他只好把名片又拣了回去,装进了包里。他想他必须得让一把手知道他是谁,简单明了地告诉他,他曾到过他的家里,还送了一条价值不菲的香烟。
        他跟一把手打电话(号码也是戴红告诉他的)。电话竟然通了。一把手问他是谁,他介绍了自己,并声明刚刚还见了一面的。一把手说我很忙。他赶紧说,我前一段时间到过您的家里,我的事希望得到您的支持。一把手很不耐烦的说,这个事我管不了,你找戴主任就行了。对不起!说完,一把手就掐断了线,他听到咔嚓一声,跟铡刀的声音非常相似。
        他回到了宾馆,焦虑开始袭击着他。他不想吃晚饭,他跟戴红打电话,戴红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他只好自己来琢磨这件事。一把手肯定不知道烟的事,要不然他不会对自己这么冷漠。按阿迎他们介绍的经验,要么不拿钱,拿了钱就得办事,这是规则。
        他再一次跟一把手打通了电话,他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说清楚,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说。他要问问一把手喜不喜欢那种烟,这样,他就可能断定一把手知不知道这件事。
        一把手还是接了电话,但这次他听到的只是风声,还有一些滴滴咕咕的声音。一把手不吱声,好像黑暗里躲藏的一只猫头鹰。他有点害怕,但他还是开口了,他向一把手问好,然后说了一句其实我没别的事,只是……。一把手一听到这话就关掉了手机。这让他愣了大半天,为什么一把手不等他把话说完?难道一把手的时间就这么金贵吗?难道我们在他眼里就不是人吗?连起码的尊重都不配有吗?他有点气愤,同时又有点不甘心。等他再一次鼓足勇气打过去的时候,一把手的手机仅滴了两下就断掉了,这是人为掐断的。
        晚上他没有睡觉,他第一次失眠了。他的脑子里全是一把手的表情和语气,他在追忆到底哪里得罪了一把手,如果真的得罪了,他还要想补救的措施。七叔公曾对他说,做生意其实就是做感情。他碾转了半夜,他没有想出他做错了什么,他一直都很真诚,他也在付出感情,可是,对方不需要你的感情,怎么办?倒是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他认为跟一把手发信息就是最好的主意。只要把事情讲清楚了,一把手知道了,就行了。
        他跟一把手的信息是这样发的:厂长大人:您好!屡次打扰,并非本意。来贵厂多日,想对您略表敬意。一条香烟,是我化重金购得,夫人已接受,希望您能喜欢。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他可以睡觉了。他在凌晨的时候小睡了一会。似乎刚一睡着,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是总服务台打过来的,说有位女士在大厅找他。
        他在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就下了楼。他一眼就看到葫芦夫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
        其实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的时间,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退房的,登记住宿的,夹着皮包到烟厂去谈业务的,还有两个拖地的。这些人都各忙各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没来得及洗脸的他。他站在离沙发五米远的地方,脑子里不停地在打雷,他感到孤独无助。很显然,葫芦夫人是来退烟的,一旦烟被退掉,一切将前功尽弃。他意识到这种后果,他不敢靠近葫芦夫人,他的双腿还有打颤的前兆,他想逃走。
        葫芦夫人在东张西望,张望了一会,终于在他站的方向停留了。他看到她的眼神一亮,她记得他,当然也认出了他,他想逃也逃不掉了。葫芦夫人见他站着没动,便站起身朝他走来。
        葫芦夫人把手里的塑料袋子交给了他,说,那天我没注意,今天才发现。
        他摆着双手推辞,口里不停地说,不,不,不。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在加快,从而呈现在别人的眼里都是放大的极慢的动作,就像电影蒙太奇的一种表现手法。
        葫芦夫人说,年青人做事,不要来这一套嘛。
        葫芦夫人把袋子塞到他的手里,好像还说了一些什么(大慨是一些安慰的话,他没有听清楚),然后转身就走了。
        他分明看到葫芦夫人已经坐上了一辆的士,走了。他还呆傻傻地望着那个方向,似乎那个方向凭空吊着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着他的希望和梦想,他看到那个装梦想的笼子在破碎,他已经听到了破碎声,那是竹子被掐断了的呐喊声。他觉得好笑(一种苦笑),当初跟杨成接触的时候,他感觉周围是一个笼子,他被罩进去了。现在,他认为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笼子,他不仅罩住了自己,还罩住了别人和其它。
        一个中年女人老拿着个拖把老在周围拖着,把他周围划成了一个潮湿的圆圈。见他无动于衷,中年女人忍无可忍但又忍气吞声地请他帮忙挪一下脚。
        他回到了房间,又呆了一会,才打开了香烟,很快,他又傻了。因为香烟不再是他送出去的那条了,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中华烟。他又慌又傻!这是怎么回事?葫芦夫人把烟调包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绝对不是生意场中的规则!不!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让十万块钱消失掉。他迅速穿衣,如果行动的快,他兴许能赶到葫芦夫人。不管事情怎么样,他一定要当面跟她讲清楚。十万也不是小数目了,贫困山区的人一辈子也赚不到十万。
        他没有赶到葫芦夫人的的士,满街的的士让他无所是从,无比茫然。他只好又一次来到了一把手的家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葫芦夫人回到了家。如是葫芦夫人一人在家,这次,他一定要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地让她对他产生同情,如果有可能,跪在她的面前也不是不可以。
        开门的并不是葫芦夫人,而是葫芦夫人的丈夫,烟厂的一把手。看到一把手像铁板一样坚硬的脸时,他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六,公务员法定的休息日。
        一把手一脸倦容,眼角上还堆着眼屎。看到他,一把手的倦容变成了怒容。一把手没有等他开口,就说,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让我休息半天。说完,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幢楼是厂领导住宅楼,楼道里已经有人在进进出出了,大都对他狐疑而又冷漠地打量一番,然后才离去。他只好也离开了。
        走出楼幢,就是一个小花园。这里远离尘嚣,显得僻静、悠闲。今天有太阳,花园里就有几个孩子在踢球,还有些女人陆续地抱着被子出来,晾在不锈钢的拦杆上。
        他走进了园子,坐在假山的石头上。现在是冬季,假山下面没有水,只有几片枯叶和喷泉的龙头。他想,如果在夏天,假山下喷泉四射,一定很惬意。太阳很温暖,这让他舍不得离开。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踢球,那些孩子的踢法都不地道,愚勇有余,而章法不足,没有什么看头。他只好看那些抱被子的妇女。这些女人大都披头靸鞋的,另有一番趣味。他抽抽鼻子,想闻到她们身上发出来的气味。那种气味一定非常好闻,慵懒的,昏甜的,就像苹果香精添加烟草后的那种味道,他清楚,这是家的味道。那是小时候躺在妈妈被窝里的味道,他强烈地需要这种味道,兴许这种味道能冲淡所有的一切。但他什么也没有闻到,那些女人都离他远远的。于是,他的鼻子就酸了,酸了一会儿,鼻涕就流了出来,后来,连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眼泪都流到了手上,一滴,两滴,他才发现自己哭了。等他发现自己哭了后,他拼命止住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没有骨气的非常女人化的形为。他在喉咙封锁住了向上涌的热流(这种热浪让人发哽而后就说不出话来),然后把眼睛对着太阳。太阳的光让他的眼睛稍稍有点疼,他只好把眼睛闭上了,这样,泪水就不会流出来,而再倒回去。
        他成功地止住了哭泣,然后才把头低了下来。等他的眼睛不再有太阳的影子时,一个小区的保安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保安手里拿着一把电棍。保安对他说,先生,我们接到举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你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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