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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精

发布: 2015-8-27 18:59 | 作者: 王小木



        保安的表情很严肃,说话的时候还扬了扬手里的电棒,不知是习惯性的动作还是跟他示威,哪种情况他都毫无办法。他只好站起身走了。他没有吃午饭,所有餐馆里发出来的气味都让他恶心。他只好在街上瞎逛,逛到了下午,他才回去。
        回到宾馆,打开房门,戴红却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她的身边摆着她行李箱。
        戴红对他说,对不起!我找服务员开的门。一下飞机,直接就来了这里。
        他走过去,想去拥抱她,想把脸埋入她的怀里,他迫切需要有这样一块温暖的地盘。戴红却推开了他。
        戴红挑起一根眉毛,说,你去找了一把手?
        他说,是的,我去找了他。
        戴红恼怒地说,我没想到你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说,请你听我解释。
        戴红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他没有做声(他一直不习惯和女人争执)。
        戴红又说,你就不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吗?一把手跟你认不认识,对你态度好不好,这都是次要的,只要你的事办成了,不比什么都强?你强拉硬拽地让他明白你干什么?他是干什么吃的?在烟草界是个老江湖了,人家的一根汗毛都比你有脑子,你都来了快一年,他能不知道你是谁?看来你真不是在江湖上跑的人!你还是回家跟老婆洗裤衩吧。
        这是他第一次挨女人的骂。戴红真的是很恼火了,气得脸通红(做爱也没见她这么红脸),声音也很在大。他在戴红的骂声中清醒了一点,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但又什么也没明白过来。他也红脸了,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他无师自通般地回应戴红,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他一把手也是人,我也是人。把我们当人看,有点人情味,暗示一下,让我们做事心里有点数,就那么困难吗?
        戴红哼了一声,没做声了。
        他的心软了一点。他想过去拉住戴红的手,但他一下子又摸不开面子。于是,他只好站在原地,又一次低三下四地说,我还是很感谢你的。现在,还请你帮忙想一个补救的方案出来,毕竟你跟他那么熟悉。
        戴红冷笑了两声,说,正因为我跟他很熟,我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封杀你,就像抖掉了衣服上的头皮屑那般简单,一句话,甚至一句话都不用,一个眼神就够了。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你没有做错什么,那是普通人的看法。你在这件事上操作的极不成熟,有谁愿意跟一个幼稚的人打交道?你知道吗?我会因此受到牵连。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还有下次吗?他问戴红。但戴红已经开门出去了,什么也没有听见,或者她听见了,也会装着没听见。他只好问自己。他的回答是:不可能有下次了!他跟戴红翻脸了!
        他爬上床,想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再想怎么办。他知道自己的大脑极度缺氧,迫切需要深睡。但他的眼皮剧烈地跳动,全身的血就像被马蹄溅起了河水,迫不急待地毫无规则地往外飞射。他按耐不住身体的那种激烈的而又看不见摸不着的跳动。他睡不着。在深夜的时候,他跟戴红打家里的电话(这个电话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想戴红来陪陪他,哪怕什么也不做,只陪他聊聊。戴红却口气含糊蒙蒙胧胧地问他是不是疯了。他清楚,他没有疯。他也不会疯。他自信自己的意志一直以来都是最坚强的。
        他咬了咬牙,说,我还有一招。告诉一把手,我在九寨沟曾看到你们约会,我还用像机拍了几张照片。
        戴红哈哈地笑了几声。他知道戴红已经全醒了,因为他听出这笑声里有轻蔑、孤傲、狂野和嘲笑。戴红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在找死!
        他再一次听到了竹笼的呐喊声。这呐喊声渐渐叠加,最后演变成了轰鸣,噼里啪啦,有什么在冲出竹笼,在撕毁竹笼。
        既然生意做不成了,那,把钱还给我吧。如果在白天,他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但现在是深夜。深夜是能让他剥去那些虚伪的面具的。现在,他没有面具了,他说出了他最想的说的话,这是一种底线,他认为这句话在维护着某种尊严。
        戴红沉默了一会,用沙哑的声音(她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说,我没有拿过你的钱。
        他一点都没想到戴红会否认,他的身体再一次感到了飘浮和坠落。他听见戴红又说,有谁看到我拿你的钱了?
        说完,戴红就挂断了电话。
        他飘浮了一会,又坠落了一会,然后才喟然长叹一声,倒在了床上。
        戴红说他是在找死。他思考了一夜,他决定找一回死。他除了找死以外,似乎再也没有体面的方式可以活下来了。
        他没有吃早餐,他没有食欲。他从数码像机里取出存储卡,拿到数码彩扩中心地把一把手和戴红的照片洗了出来。然后通过特快专递的形式寄给了一把手。他在特快专递中心里买了一张卡片。这时,正是年终将至,圣诞来临的日子,各式各样的卡片满天飞。他特意挑了一张具有童话色彩的贺卡。一座美丽的房子,房子上面还有一个烟囱,烟囱里往外冒着一串串泡泡,代表烟雾。雪花飘飘,一个穿红草裙的小姑娘,在眺望远方。
        他在泡泡下面写道:一把手大人:寄来几张照片,实无胁迫之意,因为您收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而且没打算再来。您知道,我失败了!在最关健的时候因为我的唐突和不懂事,我不想请您原谅,但有一事不解:我送给您的一条烟里面全都是钱,但夫人还给我的却全是烟。以您的地位,夫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
        好了,想说的话已经说完,我没什么好牵挂了,我再也不会打扰您了!祝您圣诞快乐!
        写到这里,一张卡片已经满了,他又一次灵光闪现(命运全是由这些灵光所控制),又提笔在卡片的最下角写了一句非常不切主题的而又带有浪温色彩的话: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传说中美丽的家园。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阵卡片,其实这张卡片的字并不漂亮,字迹大小不一,而且还有几个涂墨的现象,但他还是很满意,他最满意的还是最后那句神来之笔。这是在某一处墙壁广告上的一句话,他认为很美,就用心记下了,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这种满意的程度就好像小时候的在玩打仗的游戏,面对强大的敌阵,突然间犹如神助,武力大增,在敌营阵地披坚执锐过关斩将。
        他坚定无疑(他在办事的时候常常犹豫不决)地把卡片塞进了特快专递的信封里,交给了服务员。
        他回到了宾馆,收拾了行李,关掉了手机,赶到了火车站,胡乱买了马上要开走的那趟火车票。他并没有看这真趟火车是开往哪个方向的,与他的家乡背道而驰。他只知道这是一趟长途跋涉的火车,而且还是一辆慢车,绿色的车箱皮上布满灰尘。他只知道他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穿过拥挤的人墙,找到了自己的座号。他已经没有富余的钱买卧铺票了,他的卡上已剩下区区几千块钱,他一定要节省着用,他甚至联想到关键时刻把随身携带的像机手机望远镜手表什么的变卖,这样也能对付个十天半月的。他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面如炭黑的老奶奶,老奶奶的身上散发出吲哚、海狸和灵猫提取物的混合味道,这些相当刺鼻闻起来是像生物在腐乱像人患了脚气的恶臭香精,在烟草里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只要适当,只要找到一个增加的点,就可能成为绝配,成为引领时代的产品。但,很少人能找到这个点。这样的点,不是以克或者毫克来计算,而是以零点零零零毫克来计算,甚至,可能没有具体的数字来衡量,而是用感觉来判断。
        他拿出车票来跟老奶奶交流(看到老奶奶,他想起了他的福利院,这对他更是一种刺激,引起了他强烈的心痛)。老奶奶听不懂,老奶奶也不认识字,当然也不可能让座。他更听不懂老奶奶的话(老奶奶的口音是那种黄土高原硬羌的语系)。于是,他懒得再跟老奶奶解释了,便扶着老奶奶的靠背,听着咣当咣当的声音,闭上眼睛养神。周围是满满当当的民工,他们不仅把粗言秽语强塞进他的耳朵里,他们还用热烘烘的散发着比老奶奶更吲哚更海狸的味道贴在他的身上。三个小时后,他的身上拥有了同样的气味。他不再烦躁,拥有气定神闲的气质。他甚至设想,一旦给人以特定的条件,是不是也可以提取与海狸灵猫相同的昂贵的香精?
        到了深夜,老奶奶拉了拉他的衣袖,主动把座位让给他。
        他坐上去了,全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很快,他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看到老奶奶还在车上,站着在一旁打盹,白发垂在黛黑色的脸上。于是,他又站起身,把老奶奶扯醒了,把座位让给了她。
        他跟老奶奶轮换地坐着一个座位,到了第三天的凌晨,火车快到终点站了。陌生的感觉通过呼啸的声音向他扑来,那是尖利的北风在横扫树杆的声音,冬季在这里显得犹为壮烈,什么都表现的极致而疯狂。这给了他一种假定的认识,他认为一个陌生的地方对于他来说是安全的,就是杀了人抢了劫,然后跑掉,也没有人指认他。他想,在陌生的地方似乎可以有为所欲为地自由。于是,他打开了手机,他想看看时间、日期,或者还想知道一些其他。
        手机上马上传来了一些通信公司的公用信息和一些六合彩点歌的垃圾信息,他马上删掉了。紧接着一条重要的信息就出现了,因为他看到了戴红的号码。戴红很少给人发过信息。现在,戴红跟他发信息了,戴红在信息上说:你在哪里?请速回话!协商供应合同及发货日期。戴红。
        他把信息看了无数遍,才肯认定这个号码无疑是戴红的,也是戴红发的,因为这是她的语气。但他确定这是假的,这是戴红他们跟他设得一个局,跟他编得一个笼子,然后想办法让他钻进去。他决定不再关手机,他想看看戴红他们怎么对待他。他从一个演戏的,一下子就变成了看演戏的,这种感觉轻松极了。
        他辞别了老奶奶,下了火车,找了家小旅店住了下来,随便洗了洗,一下子睡沉了。
        睡了一会,手机铃声再一次吵醒了他,他意识到这是戴红的。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没有吱声(一把手曾这样对待过他,这样的感觉很棒,有种上帝的感觉)。
        戴红说,给你三天的时间,如果赶来了,合同就是你的。
        这是戴红的口气。而且,从口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戴红的电话来了许久,他还在深思。亦真亦假,他还难以断定。到了下午,他决定回去。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回去,是继续看戏,还是又重新走近戏里,这得看情况而定。
        这次他坐的是特快列车,只一夜一个上午就到明阳。下午,他就到了卷烟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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