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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大院
申 维

姚大妈扯起嗓门骂街。楼上人家晾衣裳,水滴到她家院子里。姚大妈破锣嗓子成了整幢楼的起床号。老巴子慢吞吞地起床,立在抽水马桶前,闭上眼睛,撒了一泡长尿。撒尿时,他体验着无可名状的快感。

撒完尿,他到镜子前梳头。老巴子梳头时间比任何女人都长。他把梳头看着是一种健身运动。梳头不仅疏通头上的经脉,活跃头皮毛细血管,更重要的是长久面对镜子,会产生虚空。你会认不出镜子里的人。

他发梢很短,枯槁,缺少油脂,齐发根处,新生出一层白发。顶上黑色的是局了油。他担心化学染发素里含致癌物质,会患皮肤癌,但是又不能接受头发花白的事实。今天,他心情不坏,就对着镜子高声朗诵:“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

“神经病。”范红蕾翻了个身。

他在镜子里看见范红蕾的半张脸。“中午,我不回来吃饭。”

范红蕾眼睛都没睁,懒洋洋的腔调说:“给我五百块钱。”

“你跟我要什么钱?你去麻将桌上拿。”

范红蕾触电似的坐起来,披头散发地指着他。“告诉你老巴子,老娘今后不打麻将啦。”

“不打麻将?又要做安妮啦?我可没那么多钱往水里扔。”

下岗后,范红蕾呆在家没事干,先打了一阵麻将,后来忽然觉悟,说从今往后不再打麻将。打麻将容易未老先衰。她要焕发青春。范红蕾花了两百块钱,报名参加体育馆舞蹈训练班。老巴子劝她说,就你的身材还舞蹈?范红蕾说,跳舞是为了减肥。范红蕾跳了半个月,忽然不去训练班,又坐到麻将桌上。老巴子很纳闷。一打听,原来在舞蹈训练班,范红蕾找不到舞伴。谁肯跟一个大象跳舞呢?训练班教练只得做出牺牲,陪她跳。跳华尔兹时转圈子,范红蕾一用力,把教练扔出去两米远。教练的脚扭伤了。现在训练班只好暂时停业,教练躺在病床上养伤。

范红蕾又做起传销,搞老鼠会。她花七百块钱买回一支牙膏和一块肥皂。老巴子问,这两样东西值七百吗?范红蕾说是会费。她当了什么人的下线,将来她要发展了下线,就天天什么事不用做,呆在家里收钱。老巴子疑疑惑惑,天底下有这种好事?

后来全市严打非法传销。范红蕾让弄进派出所。派出所所长是老巴子同学,不仅没罚款,还留他们俩口子吃了一顿午饭。老巴子喝了五瓶啤酒,喝多了,走路摇摇晃晃。所长就用警车送他们回家。

姚大妈家院子里让人浇了一勺大粪。姚大妈恨院子里所有的住户。她就造谣说,看见范红蕾被派出所拘留了。一群捡毛豆的老太太挤眉弄眼,意思是范红蕾一大把岁数,也去夜总会坐台,让派出所逮着。

范红蕾趴在床上哭。老巴子安慰她说:“哭什么?时运不济罢了。”

范红蕾又坐到了麻将桌上。她感叹说:“东方红小学的班长、学雷锋小组组长、卫生纸厂车间主任、劳动模范范红蕾的宿命就是让绳子拴在麻将桌上。我家老巴子说了,这叫时运不济。”麻将桌上的人听不懂什么叫时运不济,一个个拿眼睛瞪她。

今天老巴子心情不坏,懒得理她。他把牛角梳往梳装台一扔,到盥洗间洗漱。蹲在抽水马桶上,他随手翻一张旧报纸。这会儿范红蕾起床了,一边套衣裳一边唱:“小和尚下山,哎呀哎呀哎哎哎……”滥俗不堪的小调。

他侧着头,对着卧室高声喊:“神经病,大清早就唱歌。”

范红蕾唱得更欢,像是有什么欢天喜地的事。老巴子的拳头用力托着下巴,蹲马桶的姿势像罗丹的“思想者”。这位大思想者想着范红蕾要钱干吗?有什么事让她这么欢欣鼓舞?

前天,儿子头一个说做了个梦,梦见有一个新爸爸。新爸爸还买冰淇琳给他吃。他望着儿子一脸馋相,训斥道:“冬天吃什么冰其琳?”

头一个见老子发火,无趣地说:“一个大头梦罢了。”

头一个的梦让老巴子想起范红蕾最近的反常举动。她平常总是抠着指头花钱,近来忽然大方起来,把钱不当钱,狂热地购衣裳,还口口声声说要去做美容。你一个下岗工人做什么美容?

范红蕾会不会在麻将桌上碰上大款?据说大款们已经对歌舞厅小姐不感兴趣。他们怕得爱滋病。大款们现在打起良家妇女的主意,纯洁而又善良的下岗女工成了他们首要猎取对象。

老巴子套上西装,扎起领带,准备出门。范红蕾在门口堵住他。

范红蕾说:“不给钱,哪儿也别想去。”

老巴子看着范红蕾肥胖的躯体像一堵矮墙阻在门口,溢着油脂的脸闪闪发亮,嘴里散发出一股垩水味。他知道没什么大款会喜欢上他老婆,除非是个瞎眼的大款。当然,瞎眼也许就当不成大款。据说有许多小白脸和吃软饭的,经常在麻将室鬼混。难道说范红蕾让某个小白脸泡上?

老巴子冷漠地问:“你要钱干什么?叫那个吃软饭自己来跟我拿。”

范红蕾一怔,脸刷地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她骂一声“放屁!”迅速扑向桌子,拿起茶杯,用力砸在地上。“咣当”——玻璃碎片像水花四处飞溅。一块碎玻璃溅到她手上,划破了皮。血滴到地上。她看到血,格外兴奋,张牙舞爪起来。

多年家庭斗争经验告诉他,此时沉默是金。他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摆出哪儿也不去的架式。电视里正播放新闻:“伊朗发生大地震,重庆发生井喷,巴格达遭遇炸弹,车臣人质危机……”同许许多多的阶级兄弟遇难相比,范红蕾手上的几滴血又算什么?

他坐在堂屋看电视。一块玻璃碎片在墙角处闪着幽冷的光。尖锐的锋芒,静默和冷酷,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打了个冷颤,忽然间记起那个遥远的上午。他父母都上班去了。他一人关在屋里。他家紧挨着围墙。一棵丝瓜滕爬在围墙山头上,两只白色的蝴蝶绕着一朵朵小黄花飞啊飞。屋里静悄悄的。毛主席老人家在墙上微笑着望他。忽然,从院墙外面飞进来一个大砖头。“咣当”,窗玻璃的碎片洒落一地。

他看着玻璃碎片,哭了……

一个大水塘。水塘很大,看不见对岸。一条弯曲的石子路环绕在水塘边。塘边种着柳树,嫩绿的柳条在水面上飘拂。水塘边有一座小山。小山上种满了桃树。春天,桃花盛开。小山披上粉红的衣裳。小山是一团粉红的云。每天早晨的太阳就从这团粉云中缓缓升起。这是老巴子每一天的开始。

他记得水塘对岸有一座工厂。工厂里响起的汽笛声,像一只看不见的怪鸟在空中鸣叫。每隔一会儿,那边就会升腾起白烟,白烟把厂房吞没,发出狮子的吼叫。大院里的孩子都知道,化肥厂放汽了。他们跑着,喊着,涌到大院门口,看这个壮观而又令人心惊胆颤的场面。有时,从工厂高大的烟囱里飘出一股股黑烟,像一朵朵黑云,飘到他家菜园的上空。他就把一个空痰盂戴在头上,抱着一根笤帚,仰面倒在菜地里,对着黑云扫射……

院墙很高,墙头拉着铁丝网。墙上写着很大的红字:“备战、备荒、为人民!”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门口有一个草绿色的岗亭,亭里有哨兵站岗。亭子下面是大勇妈妈的皮鞋摊子。大门正对着池塘码头。水泥板搭起台阶延伸进水中。一些大屁股女人蹶着大屁股,在码头上淘米、洗衣裳。

大门左边有一面毛竹搭起的大字报墙。墙上贴满大字报。他们天天看见大人们爬在梯子上,往墙上刷大字报。大字报天天变,但是顶上的一行红字不变。大人小孩都认识这一行字:“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老巴子搬进六合机关大院时才五岁。他为了认这一行字,费了不少脑筋。譬如,他弄不明白“战无不胜。”他不懂得双重否定等于格外肯定,总以为是“战不胜。”他不明白“进行倒底”是什么意思?后来他看见人们在大字报墙下批斗地委书记吴老头。吴老头的头让人摁着,一直摁到地上。人们挥着拳头激昂地喊:“进行到底!”他才明白,“进行到底”就是“人头朝地”。

那会儿,大字报墙是一个战略要地。它成为六合化肥厂“好派”和“屁派”,地专机关里“好派”和“屁派”,竞相争夺的地方。有必要说说什么是“好派”和“屁派”。“好派”就是说造反就是好的一派;“屁派”是说造反好个屁的一派。“好派”和“屁派”为抢占大字报墙版面,经常发生打架斗殴。有一回,红旗贴大字报,让人从底下把梯子抽掉了。他呆在上面下不来。而方眼镜叔叔为了送梯子,又让搬运工人打得鼻子流血。

大字报栏前面有一个毛竹搭起的台子,正对着大门口的马路。台子前面有一块空地,可以站百把号人。这儿是开批斗会的地方。上面开批斗会,老巴子跟小朋友在底下喊口号。有时他们口号会喊错,替敌方喊了。

有一回,台上批判大勇爸爸程大炮。众人举臂高呼:“打倒程大炮!”大勇在台下也举臂高呼。程大炮一抬头看见儿子喊打倒他。他就走下台,给了大勇一个耳光,骂道:“小狗日的,回家去先给我跪着。”

大勇垂头丧气地跑回家,跪在堂屋里。大门口口号声一阵阵传来。大勇很不服气:“别人能喊打倒程大炮,为什么我就不能喊?”程大炮没告诉儿子为什么,回家又给了儿子一耳光。大勇捂着半边脸来找老巴子,让他看脸上的四条红杠。老巴子告诉他说:“口号喊错了,替阶级敌人喊了。喊一声一条杠,你喊了四声,四条杠。”

从大门进里,正对着门的路中央,树立着一座高大的毛主席水泥塑像。毛主席一只手搭在裤带上,另一只手挥舞在空中,伸出五根手指,微笑着向人们致意。塑像底座上有一行字:“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老巴子曾经问过红旗,毛主席的手为什么摆在裤带上?红旗说,毛主席刚刚畅游长江,刚刚穿上裤子,所以一只手还搭在裤带上。

那座塑像很高,比屋顶还要高。小时候,他一直以为毛主席就这么高,想像着毛主席是住在一座很大的房子里。所有的人从塑像下经过,都是那么矮小。他就想,美帝国主义怎么打得过毛主席呢?毛主席太高大了,有万夫不当之勇。

关于毛主席身高问题,在他的小脑袋里盘旋过很长时间。譬如,下放到农村,他呆在家里看《三国演义》。他看到关云长身高丈二,就问王慧莲,是关云长高,还是毛主席高?王慧莲解答不出这类问题,而是用一句“无二不鬼”来形容他。

顺便说说毛主席伸出的五根手指。前些年,老巴子随旅行社去湖南旅游。湖南许多城市依旧保存着这种塑像。一同旅行的电视台方小明领他去休闲中心。他跟小姐砍价。小姐说,全湖南的小姐都是统一价,是毛主席定的。他就纳闷,毛主席怎么会替你小姐定价?后来导游解开了这个疑团。毛主席塑像伸出的五根手指头,表示当地小姐服务价格是五十元。

六合机关大院布局很整齐,像个军营。一条宽宽的石子路为中轴,路两旁种着柏树、黄杨。一排排红砖红瓦平房对称排列。平房前后之间有空地,各户人家用来种菜。因为菜园子有小农意识,一块一块的像井田制,所以多数人家菜地里都种向日葵。当时向日葵已经不是一种植物,而是一种象征,象征听毛主席话,跟党走。毛主席是红太阳,向日葵总是向着红太阳。种向日葵是一种表忠心。

家家户户是两间一厨。两间一厨就是一间卧室、一间堂屋、半截厨房。当时这就奢侈得像别墅了。可以说,老巴子家来六合,就是冲着两间一厨来的。进门是堂屋。堂屋正中贴着毛主席像。墙壁一侧摆着书桌。书桌上清一色“红宝书”,撂成一撂。书上压着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墙上再贴一个红“忠”字。这是家家户户设的“宝书台”,很像现在农户家的香案和佛龛。

父母上班后,老巴子一人锁在屋里。他就对着毛主席像仔细端详,看着看着就犯糊涂,觉得画上的人脸很大,比脸盆还大。如果洗脸,脸就放不进盆里。最让他感到紧张的是无论他站在什么位置,画上的人总是看着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让他觉得无地自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总感到隐私权受侵犯。全家一天三顿饭在画上的人注视下吃,这让他格外想入非非。譬如,吃炒肉丝时,就想毛主席是不是也能吃到妈妈炒得肉丝?几粒米掉在地上,就想毛主席是否要怪他浪费粮食?……

堂屋的一扇门通厨房。厨房是从堂屋往后延伸出的半截。一间卧室由半截墙隔成两间;向南的半间是他父母住,他和奶奶住在北边半间。半截墙隔不住声音。红旗跟王慧莲搞斗私批修,他们也听得清楚。父母在墙那边讲话,他喜欢在墙这边插嘴。当时机关大院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是这种房屋结构。

老巴子从迷园搬进机关大院,很快就喜欢上这儿。院里住了一个班的解放军。天天早上,他在解放军军号声中醒来,听着出操、跑步的声音,心里美滋滋的。生活在机关大院的孩子,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军人。他们的启蒙教育是军事教育,这有点儿像古代的斯巴达人。

老巴子最喜欢看解放军出操。一群小朋友拖着鼻涕,扛着木头枪,邋哩邋遢地跟在解放军叔叔后面跑步,立正,稍息,敬礼。解放军喊“一、二、一”,他们也喊“一、二、一”;解放军不喊,他们也喊。这群孩子中,老巴子喊得最凶。领头跑的解放军叔叔叫指导员。指导员是个北方老侉,待人很友好。指导员闲着时会摸摸老巴子的头,作为他喊得凶的奖赏。

有一个大个子战士,胳膊往两边平伸,像一根水泥梁。一群孩子吊单杠似吊在他胳膊上,比赛看谁吊得时间长。有一回是老巴子最长。他超过比他高一个头的大勇。老巴子技法是手脚口并用。他把鼻涕和口水弄到大个子袖子上,还在人家胳膊上留下一圈牙印。

解放军叔叔经常站在毛主席像底下宣誓,一手握拳头,一手拿《毛主席语录》,语录紧贴着胸口。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老巴子生病去医院打针。他总要在打针前,模仿解放军也宣誓一番,然后才肯让护士戳针。他宣誓的时候,护士拿着针筒在一旁,望着他傻笑。等到他宣完誓后,护士毫不留情地把针戳进他小屁股。当然,这时候他照样扯起嗓门干嚎,嘴里骂着脏话。

老巴子很熟悉军事训练课:早晨起床跑步、做操;上午站在毛主席像前,拳头举到耳朵边,宣誓说要把敌人消灭,消灭得一个不剩;宣誓过后坐到草地上读《毛主席语录》,读“老三篇”;下午就学走路,走一种膝盖不弯曲的路,胳膊用力往两边甩……在他眼里,解放军的生活不是站岗放哨,就是排队走路。

有一回,解放军坐在草地上读《语录》。以老巴子为首的一群孩子坐在四周。指导员扳手指头给战士们讲解。指导员说:“毛泽东思想是战胜敌人最有力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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