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
申 维
老巴子高声问:“什么是法宝?”
指导员说:“法宝就是宝贝。”
方小红说:“洋娃娃、大白兔奶糖是宝贝。”
程大勇说:“呸!机关枪才是宝贝呢。”
老巴子说:“孙悟空的金箍棒和铁扇公主的巴蕉扇才是宝贝。”
一个小解放军说:“你们说的都不算宝贝。我们说的宝贝是原子弹。”
“红宝书里有原子弹?”有个拖鼻涕的小孩问。
指导员说:“当然,毛泽东思想就是战胜敌人的原子弹。”
他们吓得不敢吭声。他们一直认为小红本子里藏着原子弹。老巴子想到家里堂屋里摆着的四本红宝书,里面藏着四颗原子弹。所以,他们对家里供奉的红宝书毕恭毕敬。后来老巴子翻《毛主席语录》时,总担心从里面滚出一颗原子弹。
老巴子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涌现出解放军冲锋陷阵的场面。解放军叔叔低头读着《毛主席语录》,冒着敌人的炮火冲锋。军号震天响。敌人的子弹拐着弯往两旁边跑。解放军叔叔因为有法宝,就打不倒,不会死的。但是,他们会受伤,流着血,裹着绷带,昂首阔步往敌人阵地去。他们在敌阵前高声朗读“学习张思德”,顿时敌人阵地天崩地裂。场面就像武侠电影里东方不败念《葵花宝典》:“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机关大院里,老巴子和院里小孩打仗,战略战术要比迷园里郭英雄高明得多。他们先宣誓,然后嘴里喊《毛主席语录》。比如,交枪不杀;放下武器等。他还会说:“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会唱:“向前进,向前进,走到大门口,跌个大跟头……”对方要是被打跑了,他们就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老巴子的绝活之一是用笤帚把地上灰尘扬起,把对方逼得让出一条道,然后一手叉着腰,一手柱着笤帚,头仰着,眼望天空,高声道:“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这种英雄气慨,自今让他难以释怀。
六十年代出生的男孩会记得,打仗是他们主要文体活动。打仗时,可以朗读毛主席诗词,可以高喊革命口号,可以异口同声地唱革命歌曲,当然也有骂脏话和用石头砸人。
老巴子的军事知识要远比小华在东关街小学学得多。小华和小四子只会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月亮在白莲花般地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地土堆旁边……”软绵绵的。解放军叔叔冲锋时唱这种歌,敌人才不怕呢。小华只听过一回解放军叔叔作报告,报告内容是“学习雷锋好榜样。”与打仗没有一点关系。
有一回,小华放假回家。老巴子问小华,什么是最好的武器?小华猜说是原子弹。他说最好的武器不是飞机,不是大炮,不是坦克,不是原子弹,最好的武器是毛泽东思想。为了证明自己答案正确,他把小红本子翻开,指着一行红字给小华看。“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什么叫纸老虎?老巴子解释道,就是等他有空时放把火,就把他们全烧掉光。
再比如下大雨,小华急着往家里跑,不懂得野外生存技巧。而老巴子会随便拿起一户人家门口的痰盂盖在头上,找一张油纸,中间撕个洞,披在身上。他挥舞着竹杆找人拼刺刀。他还会说两句从大舅舅哪儿学来的话:“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大白天,他躲到黄杨树丛里,忍受着树枝戳屁股的疼痛,一动也不动地呆上半天。这叫潜伏,学习邱少云烈士。小华和红奶奶喊他吃中饭,他也不理。小华和红奶奶焦急地在他旁边走来走去,就是发现不了他。这会儿,他最得意,想象自己是一名侦察兵。他把小华和红奶奶想象成美国鬼子。
小华至今记得,弟弟老巴子会时常在眼前失踪。有时爸爸妈妈责怪她,没看好弟弟。比如,明明见老巴子在菜园里,一晃人就不见。他们找遍了大院子也找不到。可是用不了多久,弟弟就会自己冒出来。弟弟就像《封神演义》上的土行孙,会遁身术。有一回,老巴子竟然在卧室里失踪。全家人把卧室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最后还是老巴子自己从马桶里钻出来,一身尿臭。
老巴子最喜欢听解放军唱歌。解放军唱歌,他模仿指导员打拍子。回家后,他站在板凳上,用一根筷子练习。爸爸、妈妈下班回来,他打拍子给他们看,一边打拍子,一边唱革命歌曲。他会唱《三大纪律、八顶注意》和《大海航行靠舵手》。
红旗拉二胡,得意地说:“这孩子无二不鬼,倒是有点鬼码刀。”
他不仅会唱革命歌曲,还会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爹亲、娘亲、毛主席最亲;爹好、娘好、解放军最好。”这些都是他的绝活。家里来客人,红旗会让他表演绝活给客人看。客人夸他是革命的接班人。红旗最喜欢听客人说:“这孩子不简单,老子英雄儿好汉。”红旗就端起小酒杯,一口干掉,然后咧着大嘴笑。红旗沾了儿子的光,也被客人夸了。
老巴子在机关大院有一个朋友,是六合地委书记吴老头。当时在他眼里,地委书记是一个最让人看不起的行当,也就是说一个最下溅的行当。那时机关里的人常说,“宁愿做狗,也不做当权派”。地委书记是一个当权派。当权派在老巴子眼里,就是见人点头哈腰,胳肌窝里夹着一根破扫帚。
吴老头负责打扫院里公共厕所。老巴子在厕所里捉苍蝇。他一巴掌拍死一只苍蝇,然后把苍蝇装进火柴盒。吴老头在一旁看,跟他搭腔。他爱理不理。他知道吴老头没有朋友,所以就想跟他玩。吴老头问:“苍蝇为什么要装进火柴盒?”
老巴子头也不抬,骂道:“笨蛋。这是棺材。”
吴老头哈哈大笑:“红旗的儿子开棺材铺了。”
吴老头就用笤帚一拍,打死一大片苍蝇。老巴子就一只一只地捡。所以,他们俩经常在厕所里打苍蝇。吴老头问:“老巴子,打这么多苍蝇干吗?”
老巴子说:“过几天,你到我家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吴老头就到老巴子家。吴老头在机关大院里看见谁都像孙子,可是一进老巴子家门,就摆出一副大老爷的架子,威严地往椅子上一坐。红旗和方眼镜、程大炮毕恭毕敬地立在旁边。王慧莲跑到厨房沏茶,把茶杯摆到吴老头手边上。
吴老头说:“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是向红旗的儿子老巴子同志请教,捉许多死苍蝇干什么用?”
这时,老巴子就拿来一盒死苍蝇,打开火柴盒,把苍蝇往茶杯里一倒。众人哈哈大笑。
红旗上前一把揪,把老巴子拎到菜园里,说:“爸爸放你假,出去玩。”
老巴子哼一声,说:“当我不知道,你们开黑会。”
红旗就慌里慌张地从兜里掏五分钱贿赂他。五分钱可是个大数额。老巴子拿了钱,就不吭声了。他拿着五分钱去大院门口买五个炕山芋。
以前王慧莲在博物院工作,从事古代瓷器研究。她能从地底下死人堆里挖出的碎碗片,知道这碗是什么朝代的?是什么人用的?有一回,老巴子要考考妈妈。他就把家里的碗拿到菜园里,请大勇帮忙,找块砖头砸碎,然后拿着碎片颠回家请妈妈辨认。王慧莲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说:“这碗是老巴子家的,是老巴子用的。”他大吃一惊。
王慧莲在机关里的绰号叫101。六合地委是中央在江苏搞得革命化专区试验点。全机关只有100名干部。王慧莲调来时,恰好是101将。六合专区建构很特别,全区只有一个长,司务长。四个书记,四个专员。专员相当于现在的市长。干部分三个档:一类叫巡视员,相当于县处级;一类叫工作员,相当于科级;一类叫办事员,像会计,文书,炊事员,司机等。红旗是工作员。王慧莲是办事员。
刚开始,王慧莲在机关传达室上班,负责给各个部门送报纸。送报纸可以最先接触党的文件,所以这项工作很重要,通常由党组织信任的同志担任。
红旗得意地对王慧莲说:“王慧莲同志,你进步了。从前跟封建的坛坛罐罐打交道,现在传递党的声音。送报纸才是革命道路啊。”红旗的话可以算是对王慧莲现状的总结。
从前,王慧莲有一根长辫子,一直拖到腰部。她自从当上收发员后,就对着镜子“喀嚓”一剪刀,剪成齐耳根的短发。她穿上军装,束起宽大的皮带,胳膊上套红袖标,上写“支左”两字。红旗就用“英姿飒爽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来赞美和形容她。
小华暑假结束,回东关街去上学。她告诉外婆和瘫巴子说:“妈妈走上革命道路了,还把长辫子剪掉了。”
瘫巴子说:“慧莲这回是真革命了,辫子都剪掉了。鲁迅写的《风波》,就是讲剪辫子。剪辫子可是一种革命行动。”
老巴子也感觉到妈妈的变化。比如,从前王慧莲经常打毛线,磕瓜子。现在风风火火地忙工作,捋着袖子,胳臂弯里挟着大字报。再比如,从前爸爸妈妈吵架,为小华的钱寄多啦,瘫巴子来信要钱啦,红奶奶肺气肿的医药费啊之类。现在吵架有了新内容,让老巴子听不懂的内容。好像是说吴老头和红旗是当权派,而王慧莲是造反派,是革命群众。
王慧莲对红旗说:“家里大事小事全由你说了算,你依仗着家庭出身好,欺负人。现在中央有精神,要夺当权派的权。这个家里应当由群众说了算。”
老巴子高声问:“谁是群众?” 半截隔墙,上面空着,可以相互喊话。
王慧莲说:“你、小华和奶奶都是革命群众。”
老巴子说:“早就应当由革命群众说了算啦。”
王慧莲得意地说:“听见了吗?儿子已经站在我这边。”
红旗说:“你才参加革命几天?就想造反?”
王慧莲高声说:“最高指示:马克思主义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一句话:‘造反有理。’”……
地专机关成立造反大军,夺地委书记吴老头的权。吴老头靠边站了。王慧莲跟红旗为夺权争论不休。王慧莲说:“夺权就是好!”红旗针锋相对地说:“夺权好个屁!”
因为王慧莲说“夺权就是好”,她就是“好派”。红旗说“夺权好个屁”,自然就成了“屁派”。夫妻俩回到家,也不烧饭,分别坐两张板凳,一个高声嚷道:“就是好!”另一个嚷道:“好个屁”。
老巴子让他们吵得头疼,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哭着说:“好啊,屁啊。我肚子饿啦。”
老巴子爸爸妈妈为什么“好啊”、“屁啊”分床了。老巴子亲眼目睹爸爸妈妈分床前的一场激烈交锋。
王慧莲说:“中央精神,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正睡在我们身旁。”
红旗说:“阶级斗争很复杂。我是赫鲁晓夫吗?我是三代贫农。”
“三代贫农就不能脱化变质吗?跟你谈恋爱时,你送我什么?刘少奇的黑《修养》。幸亏我没看。”
红旗似乎急了,上前打了王慧莲一个耳光。王慧莲扯开嗓子刚嚎了两声。红旗说:“你喊,邻居听见揭发出去。明天就送我去‘五七干校’。”
王慧莲听见“五七干校”,谈虎色变,就一声不吭了。
当时老巴子最恨两个人:一个是叛徒、内奸、公贼刘少奇;另一个是蒋光头。他听说红旗有刘少奇的书,怒火中烧,说:“红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红旗吓得脸色发白,看着王慧莲。王慧莲也吓得脸色发白。
老巴子说:“妈妈,你跟爸爸离婚。方眼镜叔叔不是离婚了吗?”
老巴子爸爸妈妈没有离婚,而是分床。红旗在堂屋里另搭一张床,也不能算床。两张长条凳撂在两头,上面搁一旧门板,靠墙摆着。门板上垫着破棉花胎。红旗睡觉时,脱下衣裳当枕头。
有一天,老巴子睡到半夜,听见“咕咚”一声。红旗从床上摔了下来。老巴子对红旗说:“你只要肯说,造反就是好。我让你睡我的床。”
红旗笑笑,指着堂屋墙上贴的毛主席像,说:“睡在堂屋就是好,一睁眼就看见伟大领袖毛主席。”
方叔叔是方小红爸爸。大院里,有两个叔叔经常夜里摸到红旗家喝酒。一是戴眼镜的方小红爸爸;一个是大勇爸爸。方小红爸爸妈妈就是为“好啊”、“屁啊”离了婚。
大院里有好几家为“好啊”、“屁啊”离婚。不离婚的,睡觉时在床中央搁一根扁担,一个睡左边,一个睡右边。后来,毛主席号召解放军“支左”,就没有人肯睡右边了。
红旗和王慧莲害怕老巴子到外面乱说,两人停止争吵,上前来劝他。红旗表白说:“刘少奇的黑《修养》早就一把火烧了。我最恨刘少奇。”红旗解开裤带,让老巴子看他屁股上一块疤,说:“这就是刘少奇叫还乡团砍的。”
王慧莲上前说:“你爸爸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们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老巴子看着爸爸屁股上一块黑黑的圆形疮疤,很同情。他后来才知道这根本不是刀疤,而是痔疮。他晓得是痔疮时,最恨的人已经不是刘少奇,而是阴谋家林彪。
(一)(二)(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