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
申 维
机关大院的热点话题是吴老头有多少个老婆?大字报也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漫画增多了。新大字报刚上墙,院子里的小孩就放下饭碗,去门口看。有的还会模仿,用粉笔在墙上画。院子里墙壁上画满了光身子女人,每个女人边上都有一行字:吴老头的小老婆。
有一幅漫画,把吴老头画成一只大蜈蚣。蜈蚣的头是吴老头。蜈蚣每节身体是一个女人头,众多的女人头叠在一起,而尾巴竟然是王慧莲,跷得很高,上写“小爪牙”三个字。有一幅漫画把吴老头画成杂技演员。吴老头站在云层上,他的老婆像撂宝塔似的在底下撑着。有一行字,“青云直上,吴老头利用老婆往上爬”。还有一幅漫画,吴老头扛着黑旗,骑在驴子上,向无产阶级阵地发动进攻。吴老头的队伍由他的老婆组成。上写:“反动地主家族武装——吴家军”。画上一个小孩跪在马前,说:“报告师傅,前头全军覆灭。”
老巴子问:“这个小人是谁?”
大勇说:“会是谁?当然是你啦。”
老巴子仔细看看,的确有点像自己。画上的人穿着开裆裤,屁股裂成两瓣,像是蹲在地上屙屎。他十分激动,感到自己成了公众人物。
他对小说中吴老头娶老婆的情节不欣赏。他欣赏的吴老头化装成卖盐的,通过敌人封锁线。吴老头把密电码藏在竹筒里。站岗的匪军问:“干什么的?”吴老头说:“给城里吴掌柜送盐。”匪军抓了一把盐,放进嘴里,味道不错,就解下头上的钢灰,舀上一钢灰,说:“向吴掌柜问好。”吴老头就进了城。老巴子看到这儿,就跑到厨房,伸出舌头在盐碗里一舔。
相反,他认为吴老头娶老婆的地方写的很单薄。小说中往往说“他的第几任老婆就这样走进他的生活”。怎么个走进法?怎么学习其中的技术,一句没说。用评论家的话说,叫缺乏细致的描写和生动形象的刻划。
小说中有两个疑团始终萦绕着他。一是吴老头到底有几个老婆?一个是娶老婆怎么娶?大字报上说108个。大勇说10个。大勇妈妈说有81个。大勇妈妈是听说书的说的,说3宫6院72妃,加起来就是81。王慧莲的黑小说上是12个。吴老头说是15个。他认为吴老头记错了。人老了,记忆力下降,肯定把别人的老婆记在自己头上。
小说中有一处,说吴老头和某小姐进洞房……进洞房后的内容看不清,沾上很大的一块黄色的尿液。塑料袋封口没封好,尿液浸了进去。他用袖子把尿液揩干,鼻子一闻,臭哄哄的。看不清的地方就像后来小说中“此处删去多少字”一样,诱惑着他。
许多年后,老巴子已经记不清楚,那天下午,他为了什么跑到吴老头家?他只记得吴老头拖着像领带似的舌头,人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那天下午,天气燥热。红奶奶把席子铺在地上睡午觉。老巴子听着树上的蝉叫。他从床上溜下来。红奶奶睡在房门口,想挡着他,不让他出门。他悄悄从红奶奶身上跨过,光着脚,往大院后面奔去。
各家各户都在午休。院子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吴老头屋门敞着。他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他以为吴老头在睡午觉,就蹑手蹑脚步地走进去。屋里光线很暗。吴老头卧室门开着。他进去,看见帐子后面挂着一样东西,像是吊着沙包。他转到蚊帐后面,看见半空中吊着一双脚:一只脚有鞋,另一只脚光着。他认识光着的那只脚,六个脚趾头。这是吴老头对他说的逢凶化吉的那只脚。
他感到脸上滴了一滴水,一仰头,看见吴老头的脸正在顶上看他。吴老头的眼球很大,像是要掉下来,舌头拖到领口,像是扎着的红领巾……他掉头往门外跑。他让门槛绊了一下,跌了个大跟头,嘴里没敢哼一声,爬起来再跑。他没敢跑回家,而是躲到公厕后面的墙角。他浑身颤抖,牙齿打架。他感到头昏昏的,太阳穴像要裂开。他双手抱着腿,眼睛看着墙头上的太阳光。太阳光在厕所墙头缓慢移动,阴影部分渐渐变得越来越大,光亮部分抛到远处的山墙顶上。
院子里人声鼎沸,有汽车马达轰鸣声。上厕所的人高声说着话。那天下午,机关大院里的空气似乎都在颤动。厕所后面小树林里的麻雀吓得四处乱飞。
天快黑了。他隐约听见红奶奶在叫他。红奶奶挥舞着竹杆子,一路地叫骂:“死狗子日的,躲到哪儿啦?回家吃晚饭喽——”
他往家里走。他刚到门口,大勇就跑来告诉他,吴老头上吊死了。他什么也没说。
老巴子后来听红旗说起吴老头,说吴老头光荣的一生,就是遗嘱写得不够光荣。遗嘱中说,他抽屉里有600块钱,寄回江西老家给一个姓徐的女人。红旗说,如果吴老头的遗嘱是:请把600块钱做我的党费。同志们,不要管我,冲啊……这样,地委吴书记的一生就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
睡到半夜,他做了个恶梦,惊醒。他哇哇大哭,哭着要妈妈。红奶奶把手往他额头上一放,滚烫的。红奶奶就崴着小脚,去找大勇妈妈和小红妈妈。小红妈妈是医生,给他测体温,听听筒,说他发烧39度。几个叔叔阿姨就把他连夜送到医院。
医生说他患了肺痰。护士给他打针时。他把护士的针筒打掉了。他哭着要妈妈。他凶得就像一头小兽。方秀才摁着他打针,他在方秀才的手上咬了一口。
大勇妈妈手足无措,说:“老巴子平常蛮乖的,从没这么凶。这孩子这么久没见到妈妈,急了。”
第二天,几个叔叔阿姨去找“革委会”主任。他们说王慧莲儿子得了重病,你们要赶快放人。你们不放人,我们就把这孩子往你们办公室一放,不管了。
那会儿,生病的老巴子就像一枚炸弹,谁都怕沾在手上爆炸。“革委会”就同意王慧莲请假回家照看儿子。他们出了个证明。但是他们也不能保证干校会准假。干校里有“工宣队”,很牛。有时“革委会”的话也不听。大家一商量,决定把老巴子带到干校。如果干校工宣队不准假,就把孩子往干校门口一放。
他们是下午出发的。大勇妈妈给老巴子套上厚的毛衣。大热天套毛衣,说是焐汗。他以为又去医院打针,哇哇大哭。大勇妈妈说:“小祖宗,去接你妈妈。”老巴子听说接妈妈,顿时不哭了。
他们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车子颠簸了很长时间。他迷迷糊糊的,在车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着。他们到竹镇时已经是下半夜。大勇妈妈抱着老巴子,关照他见到妈妈就大声哭。
他们沿着一堵高墙走到一个岗楼前,岗楼上有解放军持枪站岗。他们站在岗亭路灯下。过了一会儿,一扇大铁门打开。有人领王慧莲出来。老巴子看见妈妈,十分高兴。
大勇妈妈在他耳边说:“哭啊,哭。”
老巴子看见妈妈,就不想哭了,好像病也好了。大勇妈妈用力在他屁股上一掐。他扑到妈妈怀里,感到屁股一阵剧痛,终于“哇——”哭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老巴子告状说:“刚才,阿姨掐我屁股。”
王慧莲把他屁股捋起来一看,一块紫斑,笑着说:“掐重了。”车上人全笑了。
他们在车上有说有笑。王慧莲谈竹镇的生活。竹镇“五七干校”从前是劳改农场,现在弄来改造牛鬼蛇神。他们在里面的生活跟劳改农场没两样。白天劳动,上山放炮,采石头。改造的人分为四组:按牛、鬼、蛇、神来分。王慧莲分在神组。早上劳动前,对着一片荒山,背诵毛主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采石很危险,不停地放炮。大石头从山上往下滚,砸死过人。
王慧莲在干校负责烧饭,把饭送上山。晚上集中学习,或者写检查。每人每天写一份,要天天写不同样的。因为天天在进步,所以检查要一天比一天深刻。有的同志文化水平低,检查写不出来,就不让睡觉,挨批到深夜。第二天还要照常起来劳动……有一个南京干部,实在受不了啦。趁吃饭时,用筷子砥到墙上,一头撞到筷子上,竹筷子插进脑袋,像豆腐脑似的脑浆流了一地,死了。
老巴子听说妈妈生活在如此恐怖的地方,骂道:“死狗日的五七干校。”
王慧莲说:“老巴子,不许这样说。妈妈在五七干校学到不少本领呢。我们跟南京芭蕾舞老师学会跳‘忠’字舞。大家围成一个圆圈,不停地转圈,唱‘敬爱的毛主席啊!’举起毛主席语录,右腿半蹲,左腿半跪,唱‘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语录收回贴在胸前,踮起脚尖,抬头仰望天上的太阳……”王慧莲的表情很得意。
大勇妈妈说:“我们回去,组织院子里的姐妹们跳。”
老巴子说:“妈妈,我也要学。”
“好好,教你们。干校里有趣的事多着呢。妈妈养了一条大狼狗,名字叫巴子。巴子很听话,通人性。我到山上送饭,它跟着。十几里的山路。有时晚上天黑,要是没有它,真的不敢走。”
老巴子问:“妈妈,为什么起名叫巴子?”
王慧莲笑了,说:“因为我最想念老巴子,就给狼狗起名叫巴子。”
车上人全笑了,说:“老巴子有弟弟了。”
现在的人谈起“文革”,用“十年动乱”这个词。而动乱在人们的想象中是流离失所,满目疮痍。在老巴子童年记忆里,当时的人总是异常亢奋,一个个像是吃了公鸡卵子。他们神态激昂,热情高涨,像是天天过年,一会儿庆祝,一会儿游行。孩子们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开大会和游行。游行的盛况不亚于巴西的狂欢节。
游行队伍一批一批地从大院门口过。孩子们呼朋唤友地跑出门看,看各式各样的彩旗,各式各样的方阵,跟着振臂高呼。有时,两支不同阵营的游行队伍恰巧碰到一起,谁也不给谁让道,相互论战,最后引发一场流血冲突。一场流血冲突又会成为另一场流血冲突的导火索。
那天,地专造反大军的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地从院子里往外走。他们打着横幅标语,热烈庆祝中央第几号文件颁布和毛主席最新指示。恰好化肥厂的游行队伍,也就是“联总”的队伍从门口过,也打着横幅庆祝。两支队伍迎面碰,谁也不给谁让道。
大家唱着歌:“我们走在大路上,革命气势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大家都向前进,就簇拥在一块。有人用胳膊肘撞对方,有人朝对方吐痰,有人用鼓棒捣对方裤裆,推推搡搡,双方就叫骂开来。只见程大炮旗子一挥,双方退后两米,立住阵脚,排开了阵势。
大院里喊开了,“大门口打仗啦,快去看喽!”院里的家属都跑到门口观战。孩子们敲打着脸盆和痰盂助阵。双方开展了一场与道路无关的论战,这叫“文攻”。“文攻”头一阵是由造反大军里第一条好汉方秀才,对阵化肥厂的“联总”头目秃头胖子。
他们一个说“文革阶级关系大翻个”;一个说“文革阶级关系不变论”;一个说“文革前十年黑线主导论”;一个说“文革前十年红线主导论”;一个说:“地委领导班子是走资派”;一个说“地委领导班子是革命派”;……
这个问题对于老巴子来说太深奥。他没兴趣。后来双方争论吴老头有几个老婆时,他来劲了。他血脉愤张。自从吴老头上吊死后,这个问题他最有发言权的,应当说是历史权威。
秃头胖子说吴老头有108个老婆。老巴子扯着嗓门大喊:“放大屁,12个老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呐喊,盯着他看。
大勇见老巴子出了风头,不放过机会,跟着喊:“放大屁,10个老婆。”
程大炮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化肥厂的人哄笑起来,喊口号:“打倒修正主义独立王国。”
有人上前推搡程大炮,说:“不许迫害无产阶级革命小将。”
程大炮咆啸起来:“老子打儿子,你管得着吗?”
对方扯着程大炮的衣领,问:“你做谁的老子?”
程大炮大喊:“阶级兄弟们,敌人‘文攻’失败,我们只有‘武卫’啦!”
双方相互扭打起来,文斗变成了武斗。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纷纷往院子里跑,大人喊、小孩哭,脸盆和痰盂滚得满地都是。老巴子看见大人打架,吓得跟着往院子里跑。大勇看见他爸爸让人摁在地上,就拿了块砖头去砸人。据说大勇把化肥厂的人头砸破了。化肥厂的人就把大勇抓走,押着人质。
六合地区“革委会”出面调停。开始对方答应放人,后来听说大勇是造反军团司令程大炮儿子,就改变了主意,不仅不肯放人,还扬言要撕票。大勇妈妈到化肥厂门口哭,要儿子。化肥厂的人说,回家让程大炮写投降书吧。大勇妈妈说,老程没文化,大老粗,不会写书。对方就扔给他一本毛泽东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
夜里,院子里轰轰隆隆的像是打雷。老巴子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早上,他眼睛一睁,看见大勇笑嘻嘻地站在他床前。大勇说:“化肥厂‘联总’秃头胖司令被活捉啦。快点起来看冶山黑字军。”
院里停着十几辆解放牌大卡车。地上坐满了头戴安全帽,穿灰布衣裳,戴红膀套的黑字军。黑字军是冶山铁矿工人。他们正在吃早饭,吃白面馒头和咸鸭蛋。黑字军的武器是大木棍。棍子漆得红白相间,像接力棒。
大勇告诉他,黑字军是夜里开到的,有三百多人。他们一到就冲进化肥厂,把化肥厂的头子抓来了。当时敌人正准备审问他,要他交出主谋老巴子。化肥厂的人让他坐老虎凳,手指头上戳竹签。他一个字也没说。黑字军成功地解救了人质……
老巴子听说打了大胜仗,很高兴。他们戴上安全帽。帽子很大,像是顶着一口铁锅。他们扛着棍子在院子里游行,高喊:“文攻武卫。”“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红奶奶喊老巴子吃早饭。老巴子四处躲。红奶奶挥舞着竹杆,一路上骂:“死狗子日的,我要活捉你这个蒋介石……”这里的蒋介石是专指老巴子。
“联总”秃头胖司令让人五花大绑,捆在梧桐树上。一群孩子正往秃顶上吐吐沫。胖子闭着眼睛,头低着,一声不吭。老巴子和大勇上前,看见胖司令嘴里塞着一团青草。他们就把鸡巴掏出来,朝着胖子撒尿。胖子忽然咆啸起来,张开口,往前一扑,像是要咬老巴子的鸡巴。老巴子吓了一跳,往回缩,跌了个跟头。
大勇把鸡巴抖得上下飞舞,笑着说:“捆着呢。”
老巴子把鸡巴皮翻过来,说:“乖乖弄令冬,韭菜炒大葱。要是捆得不牢,鸡巴就没有啦。”
上午8点,“革委会”领导来要放人。他们向程大炮出示红头文件。程大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放吧。”
老巴子上前扯扯程大炮的衣裳,说:“程叔叔,我妈妈说三国上面,放俘虏时,得把俘虏的衣裳扒掉,写上字。”
程大炮一拍巴掌,像是放了一颗爆竹,高声叫道:“好!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红旗的儿子就是不同凡响。”
程大炮和方秀才把秃头的衣裳扒光,只留一个小裤头。方秀才用毛笔在秃头背上写:“黑干将”三个字。
老巴子对方秀才写“黑干将”并不满意。他妈妈王慧莲是“黑爪牙。”秃头却是“干将”,像是比他妈妈地位高。他认为应当写“大臭屁”,或者写“臭屁大”,再或者就是“臭大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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