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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大院
申 维

夏天的中午,蝉在树上烦躁地叫着。老巴子跟大勇、小红到公厕后面化粪池捉蛆。他们把捉到的白白胖胖的蛆装在药瓶里,然后再套在一根弯曲的大头针上,做鱼饵钓鱼。那天化粪池里有一条死猫,猫肚皮里翻出白花花的蛆。老巴子就用树枝钩死猫,脚下一滑,一头栽进粪池。

大勇看着溅起的粪花,吓得拔腿就跑。小红静静地坐在粪池边上数数。大勇看见小红不跑,就喊:“快跑,老巴子死啦。”

小红说:“老巴子哥哥闷水到20呢,我才数到18。”

大勇说:“这不是水,是粪。你看,闷水有泡泡,没有泡泡说明憋死啦。”

小红听说老巴子死了,就哭了起来。

大勇说:“快跑。红奶奶问老巴子。我们说没有看见。”

小红点点头,哭着往家跑。吴老头家靠近厕所。那天中午,吴老头正在门口晾衣裳。他看见小红哭,就问:“小红,怎么哭啦?”

小红说:“老巴子哥哥死了。我没看见老巴子。”

“没看见他,怎么知道他死了?”

“他钻到粪池里,没有泡泡,就死了。”

吴老头手中脸盆“咣当”掉到地上,拔腿就往化粪池跑。他看见老巴子一只脚竖在粪便上,就一把攥住,把他倒着拔出来。吴老头嘴套着嘴,把他鼻孔里、嘴里的粪便一口一口地吮出来,做人工呼吸,才使老巴子捡回这条小命。

老巴子报答吴老头救命之恩,就拜吴老头为师。其实开始他是找吴老头拜把子的。捡得小命的第二天中午,大院里家家户户在午休。他们到公厕找吴老头。当时吴老头正用毛笔在厕所墙上画乌龟。他画一个乌龟,然后写上“小便不入池是大乌龟。”

老巴子上前“扑通”一跪,高声说:“感谢救命之恩!大哥,请受小弟一拜。”

吴老头吓了一跳,赶紧来扶他,说:“小弟,快快请起。”

老巴子敏捷地就地一滚,滚到路边的草丛里,说:“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小的有一个请求,想与你结拜为兄弟。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吴老头想了想,笑容可掬地说:“当然答应。不过,有点麻烦。如果要是拜为兄弟,就得‘不求同年同月同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兄弟我现在已经快六十岁,顶多再过二十年吧。而你再过二十年才二十多点儿,我怎么好意思让你陪我一道死呢?就算你答应,红奶奶也不答应。红奶奶还指望你替他生个重孙子呢。”

老巴子挠挠头,怔住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见多识广的大勇也没有想过。大勇就跑到大乌龟底下撒了一泡尿。小红看见大勇撒尿,也蹲到路边也撒了一泡。

老巴子问:“不拜把子,我们拜什么?我已经磕头了,总不能白磕吧。”

吴老头说:“没有白磕。你拜我为师。”

老巴子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拜你为师,将来就不能拜别人为师了,所以要慎重。我要考考你的功夫。大个子解放军叔叔答应收我和大勇为徒。他手摆平,我跟大勇吊在上面转圈子,叫坐直升飞机。你能吗?”

“这有什么难的?我可以让你坐战斗机。”

吴老头倚坐在墙边粪桶上。他让老巴子坐在他一条腿上,然后这条腿高高跷起,把老巴子送到空中。老巴子上上下下几回合,嘴里发出飞机呜呜的声音。他刚落地,就五体投地伏在地上,高声说:“师傅在上,受小的一拜。”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吴老头说:“你是我徒弟,可别人不知道。我们要宣传革命行动,要游行。”

老巴子听说游行,很高兴。吴老头替他们化装。吴老头用马粪纸给他糊一个尖顶高帽子,用毛笔给他画两撇小胡子,还画了个大眼镜。大勇挂了个纸牌子,牌子上打了个大叉子。小红找一根棍子,敲着痰盂。游行队伍就“咚咚锵、咚咚锵”地出发了。

大院里响起一阵稚嫩的口号声:“谁反对吴书记,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谁反对吴书记就是想复辟资本主义!”“吴书记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好派是打着红旗反红旗!”“造反有理!”“消灭一切地主反坏右……”

游行队伍在大院里转了两圈,觉得不过瘾。他们嫌院子小,就走到六合大街上。他们刚出大门,就受到敌人的阻击。化肥厂的小孩在池塘里游泳,看见他们游行,就用烂泥砸他们。他们用石头回击。老巴子抢了对方晾在柳树枝上的裤头,挑在竹杆上,说:“六合好派的人头在此,还不下马投降。”

对方人多势众,向他们发起冲锋。老巴子的高帽子被抢去了。他们撤到大院里。门口有解放军站岗,对方冲不进来。双方就在门里门外论战、叫阵。

“日你娘,有种出来!”

“日你娘,有种进来!”

“日你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日你娘,吴老头是历史反革命,是走资派。”

“日你祖宗八代,吴老头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

“操你奶奶吴老头!”

“吴老头操你奶奶!”

……

他们打了两个小时的嘴仗,骂得嘴干,就叫小红去勺自来水。小红拿痰盂舀来水。他们骂上几句,低头在痰盂里喝一口水,接着骂。机关里上班的人进进出出。大人们看见小孩子吵嘴,也不上来助阵,就叫门口站岗的解放军调停。化肥厂的孩子要老巴子还裤头,老巴子要化肥厂孩子还他师傅替他做得高帽子。高帽子已经让化肥厂的小孩扔进水塘里了。

后来对方队伍发生一阵骚动。有一个妇女举着马桶刷子到河边找儿子。妇女揪住其中一个男孩的耳朵,一顿马桶刷子。对方的队伍就让打散了。

老巴子挑着裤头,唱着:“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他跑到师傅跟前来报功。吴老头正在菜园里翻地。老巴子向他生动地描述战况。吴老头很高兴,奖励了他们三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萝卜。

一天,老巴子正跟小红在房里办家家。老巴子当医生,用筷子给小红打针。小红爬在板凳上,裤子脱在小腿上,屁股蹶得高高的。老巴子捏着鼻子,用酱油在她屁股上画一个圆圈。这时门口一阵吵闹。几个人搀着红旗进来。红旗捂着鼻子,一脸的血。

小红说:“老巴子,快给你爸爸打针。”

红旗进屋,往椅子上一仰,指着墙壁上的毛主席像说:“毛主席老人家英明,我红旗要轻伤不下火线。”

旁边的人劝道:“伟大导师列宁说,‘身体是革命本钱’。养好伤继续战斗。”

王慧莲匆匆进来,拿一条毛巾,浸上凉水,拧干,折成长条,搭在红旗额头上,然后用两个棉花球塞进红旗鼻孔。红旗因为棉花球塞进鼻孔,讲话嗡声嗡气的。他挥手让其它人走,说:“我没事,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要紧。”

小红听不清,问王慧莲:“阿姨,红叔叔说什么?”

王慧莲看见小红,说:“小红,还不快回家,你爸爸头让人打破啦。”

有人问:“程大炮呢?”

红旗说:“去库房扛机枪啦。”

王慧莲对众人说:“你们谁去劝劝程大炮。他大炮筒子,淮海大战的机枪手,不要闯出大祸。”

老巴子气愤地问:“狗日的,谁打的?”

王慧莲说:“六合的人。”

老巴子骂道:“狗日的六合好派。”

王慧莲说:“六合屁派打的。”

老巴子听说是“屁派”打的,就糊涂了。当时很少有人能弄明白“好派”与“屁派”的关系。“文革”开始时,大家都起来造当权派的反。机关里多数是“屁派”,六合地方多数是“好派”。斗争矛头主要指向吴老头。后来发生分化。机关里的“好派”和地方上“屁派”要打倒吴老头,而机关里的“屁派”和地方上的“好派”要保吴老头。阶级斗争错综复杂,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那天,红旗和方秀才在门口贴大字报。他们跟六合的“屁派”争大字报墙的版面,吵了起来。方秀才把一桶浆糊覆在对方头上。对方是一群搬运工人。双方就动起了手。机关干部哪里打得过搬运工人?方秀才的头破了,红旗的鼻子破了,程大炮让人摔个大跟头。

许多年后,红旗跟程大炮又聚到一块喝酒。程大炮说,当年多亏了王慧莲。当时他已经把歪把子机枪扛出来了,上了一百梭子子弹。要不是王慧莲坚决拦着,他一梭子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为了这件事,方秀才还对程大炮有意见。方秀才说:“程大炮,你淮海大战的勇气哪去了?你天天给我们上军事课,机关枪如何使用?我怀疑你压根儿就不会使。”红旗跟程大炮干杯,哈哈大笑,说要是听了方秀才的,现在麻烦就大了。

老巴子对程大炮的军事课记忆犹新。大字报栏底下搭着“忠”字台。中间一个很大的红“忠”字,顶上有一行红字:“让红彤彤的太阳照遍全球!”一到晚上,“忠”字台上拉一盏200瓦的电灯,照得如白昼。四面八方的蚊虫蜂涌而至。机关里的人集中在台下,听台上程大炮作军事讲座。因为是军事讲座,所以老巴子也在人群中。作报告和听报告的人不停地噼噼叭叭打蚊子。老巴子和大勇在灯下捉土狗子。

程大炮讲如何使用机关枪、手枪和六0式火炮。程大炮跟前桌上摆着这几样武器。这个讲座技术含量高,老巴子听不明白。程大炮说,机枪打人不要往头上打,打头,子弹会从脑门上滑过去。要往肚子上打。程大炮说完这几句,就猛地扇自己两个耳光,打死了两只蚊子。

老巴子头一回听说机关枪要打肚子,新颖独特,就铭记在心。后来他在东方红小学打群架,总是对他的哥们说:“打蛇要打蛇三寸,打人要打小肚子。”这是他五岁时学的军事知识。

吴老头三天两头让人拖出去游街。老巴子眼巴巴地看着,爱莫能助。吴老头胸前挂着牌子,上写“走资派”,用红笔打了个叉,头上戴一顶高帽子。帽子竖起来,像个小烟囱。他手背在后面,用细麻绳捆着。细麻绳上捆着一群人,像柳树枝上串着一串鱼。他师傅是这串鱼中最大的一个,总是走在队伍最前面,一边走,还一边唱歌。

大院里的小孩都会唱吴老头唱的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敌人,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烂砸碎……”

游行队伍走街过巷,招摇过市,引得路人围观。程大炮骑辆自行车,在前头牵着绳子,像是溜一群狗,又像是贩卖奴隶。红旗在队伍后面押阵,负责喊口号。老巴子看见红旗呼口号,觉得十分自豪。红旗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纸卷筒子,另一只手握着拳头,高高举过头顶。众人跟着他手起手落。

老巴子对大勇说:“我爸爸呼口号的纸筒子是我卷的。剪多下来的一块,给我奶奶做了鞋样子。”

大勇美滋滋地说:“我爸爸走在前头,开路。你爸爸在后头。”

老巴子说:“我爸爸喊口号,你爸爸得跟着喊。我爸爸要是不高兴,喊打倒程大炮,你爸爸就倒霉啦。”

“呸,打倒谁是可以乱喊的吗?这都是毛主席定下来的,是最高指示定的。”

红旗游街回来,总要问一问王慧莲:“我今天表现怎样?”

“好,耳朵都炸聋啦。你是假戏真做,兴灾乐祸,反革命两面派。”

红旗没有心事跟王慧莲斗嘴,而是捧着钢中锅子喝开水。老巴子在一旁敬佩地说:“爸爸,为什么你的嗓门比别人高?”

红旗得意地放下钢中锅,说:“我的嗓门不及你爷爷。你爷爷是卖豆腐的。他一声‘卖豆酱喽——’方圆五里地都听得见。小时候,我们在村里玩,你爷爷站在庄台上,一声‘三宝头’,我在私塾的教室里都听得见。”三宝头是红旗的小名。

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喊口号,逛六合小县城一圈,吸引了许多革命群众围观,然后回到“忠”字台开批判会。冰糖葫芦似的一串人并排站着,低着头,背倚着贴大字报的竹篱笆。空地中央摆一张八仙桌。发言的人爬到桌子上发言。个头高的一跨就上了八仙桌,个头矮的先伏在桌面上,然后打个滚,就上了桌。发言就是喊口号。

有一回在“忠”字台批斗吴老头,红旗在八仙桌上指着吴老头说:“任何人,不管他职位多高,资格有多老,声望有多大,只要他不按照毛泽东思想办事……”红旗说过,又喊口号。老巴子在底下跟着喊。吴老头在台上也喊。

红旗从桌上下来,四处找水喝。老巴子在人众中挤来挤去。红旗就踹了他一脚,说:“你师傅嘴渴了,弄根黄瓜来。”

他就赶快跑到菜园里摘一根黄瓜,然后找大勇搭人梯。他们沿着墙根,挤到大字报栏和院墙夹缝中。老巴子站到大勇肩膀上,把竹篱笆掏个洞,把黄瓜伸进洞,对吴老头喊:“喽喽——”

吴老头的手被捆着。他转过身,把嘴伸到洞口啃黄瓜。他啃黄瓜的样子像一条饿极了的狗。所以,老巴子才喊:“喽喽——”

吴老头游街回家,筋疲力尽地躺在椅子上。老巴子来到窗口探望。他对着屋里的吴老头喊:“真羞,让人牵着像条狗。”

吴老头看见他,就跷起二郎腿,笑嬉嬉地说:“我是逛街。懂吗?”

“逛街又不能买好吃的。”

“天天逛街,天天买好吃的,哪有那么多钱?要艰苦奋斗吗?发扬延安精神。”

“跟你串在一根绳上的是什么人?”

“牛鬼蛇神。”

“你呢?”

“我是阎王。毛主席说,‘打倒阎王,解放小鬼。’”吴老头说这句话时,神情暗淡。

一天,吴老头游街回家。他的一只鞋让人民群众给踏掉了。他躺在破藤子上,一只光脚撂在板凳上,脚板底肿得像个猪头。屋里光线很暗。老巴子凑上前一看,发现吴老头的光脚上脚趾头与众不同。他掰着数了一数,说:“师傅,你脚上是六个脚趾头。”

吴老头笑着说:“六个脚趾头说明比常人多一条出路。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吴老头动了动第六个脚趾。“看到了吧,我六个脚趾头都能动。这是大富大贵的命。”

“师傅,你是富贵命会让人拖着游街吗?”

吴老头掏出香烟点上,得意地说:“我是在逛街,看看城市新气象。”

“逛街哪有穿一只鞋?”

吴老头硬撑着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弓和两只死麻雀,说:“你说奇怪吗?这麻雀头都被我打烂了,还飞。我爬墙时,鞋掉了一只。”

“我爸爸说你是让六合的人打的。”

“红旗懂什么?六合人打的牛鬼蛇神。我去打麻雀了。”吴老头把麻雀往老巴子面前一扔。

老巴子好奇地看着麻雀,说:“可以烧得吃吗?”

“当然,美味佳肴。你一只,大勇一只。”

“师傅,弹弓给我看看好吗?”

“你这小子,拿了麻雀,又打起我弹弓的主意,跟你老子红旗一样。玩过了,得还给师傅。”

弹弓是粗钢丝弯成的,像一个树丫。两边是牛皮筋,中央扣着一块皮。皮是包石子的。老巴子拉扯了一下,扯得一尺长。而吴老头却能扯得伸直小臂。

吴老头说:“这叫满月弓,得臂力过人,有万夫不当之勇。石子飞出去才能百步穿杨。”

“什么叫百步穿杨?”

“百步穿杨是指能把百步开外的杨柳树枝打折。”

老巴子一吐舌头,表示对师傅无限崇拜。他拎着麻雀,找大勇妈妈烧麻雀汤。

在老巴子眼里,游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跟逛街差不多,上街玩一趟。喊口号更是无伤大雅,说打倒某某,就像是给某某做宣传,提高知名度。比如游行时,大勇爸爸和红旗高喊打倒吴老头,可是到了晚上,开蹲坑会时,就听见吴老头训斥他们。吴老头没被打倒,反而更凶。他竟然要大勇爸爸在大便的草纸上写检查。后来,吴老头撤消程大炮在游行队伍前面牵绳子的权利,而是改让红旗来牵。

吴老头说:“你在前面领队,口号也不喊,哪像在批斗?而是像孝子贤孙,给我披麻戴孝吗?”

吴老头是说当天游行,程大炮不喊口号。马路边的群众义愤填膺,认为这是走过场,搞形式主义。群众就用鸡蛋砸吴老头。吴老头脑门上砸了个大泡。程大炮跟路边上的革命群众大打出手,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在老巴子的记忆里,机关大院里发生的一切,像是在演戏。这是一场全民总动员参加的演出。他对这出戏并不满意。他看人好人是好人,坏人是坏人。这出戏一会儿好人变成坏人,一会儿坏人又变成好人。他想,好人和坏人要是写在脸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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