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
申 维

1969年夏天，天气十分燠热。大人们在露天里摆一只木盆，倒半盆水，替孩子洗澡。孩子们洗完澡，身上沾着水，就光屁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大人把他们抓回去穿裤头。老巴子脖子上长满痱子。王慧莲抓住他扑粉。他像是从面粉堆里钻出来的。洗澡后的孩子是欢乐的。天黑后，他们就得呆在家里熬过一个漫长的夏夜。

家家户户在露天撂床板，铺凉席。大人小孩就睡在露天里，直到下半夜，才抱着熟睡的孩子回到屋里。老巴子睡在床板上，听妈妈讲扬州评话《武松打虎》。这是他最爱听的段子。

他看着满天星星，对这个世界充满暇想。有时他会莫明其妙地陷入沉思，头脑里会出现东关街，出现迷园。他想念起姐姐小华、小四子、外婆王尔姨、瘫巴子姨妈、大舅舅和小舅舅、还有郭英雄。

有一天夜里，他们正在纳凉，忽然响起一阵暴裂声。屋顶上的瓦一排一排碎裂，瓦片四处飞溅。大街上传来枪声。大人们发出一阵惊呼。王慧莲赶紧抱着他躲进屋里。

他睡在妈妈怀里。妈妈抱着他，惴惴不安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时常划过一、两颗流星。爸爸一夜没有回家。第二天早上，爸爸回来了。他两眼通红，一脸疲惫。红旗胳膊上戴着红膀套，手拿一支小口径步枪。红膀套上写着“赤卫队”三个字。

地专机关已经让“联总”占领。现在所有的人都撤到家属区，保卫大院子。“联总”秃头胖司令在万人誓师大会上发誓，一定要血洗反革命堡垒地专机关宿舍，以雪前耻。

老巴子问：“什么叫以雪前耻？”

红旗说：“就是用血来洗刷上回捉住的耻辱。”

老巴子很害怕。他想上回往秃头胖子身上撒尿。这回要是让秃胖子捉住，非咬下他的鸡巴不可，至少要咬出血来。高音喇叭播放紧急通知，要各家各户照顾好小孩和老人。所有的人都不得出院子一步。

大门口垒起半人高的沙包。水塘边马路上，设置了路障。路上行人接受检查。当时的形势很像后来战争中的阿富汗和伊拉克。红旗就像萨达姆共和国卫队队员，拿着枪在马路上检查行人。高音喇叭24小时播放革命歌曲。

化肥厂的高烟囱上，捆上一排高音喇叭。巨大的声浪从远处涌来，空气像是快要炸开。化肥厂高音喇叭说：“没有无产阶级专政，就没有大民主；对反革命分子实行严厉的镇压，这是最大的民主……”

大院子的喇叭说：“现在一小撮反革命分子采用反革命两面派的手段，他们用貌似极‘左’而实质极右的口号，括起‘怀疑一切’的妖风，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

化肥厂的喇叭说：“你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我们的层层包围和重重打击之下，你们的阵地大大地缩小了。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解决的……”

在化肥厂和大院子之间有一块空地，有几间低矮破旧的民房。对峙双方的探照灯相互照射，夜晚形同白昼。六合工总从南京调来增援部队。院子里家属开始逃难了。小红妈妈领着小红跑了。大勇妈妈带着大勇逃到乡下去了。

王慧莲抱怨说：“家家都跑了，一声招呼也不打。”

红旗擦着枪，说：“你带着儿子逃吧，再不逃，怕是逃不出去啦。六合县城快戒严了。”

王慧莲哭着说：“我说不到六合来。你非要来。你小农意识，看中‘两间一厨’，还说提拔了。我看现在全家命都丢在六合。”

红旗懊恼地说：“这能怪我吗？这是国际形势造成的。国内外形势风云变幻，孰能料到？武汉七二0武斗死了几万人。六合是我们屁派顶着，还算好呢。”

“我们走了。你跟奶奶怎么办？”

“我是赤卫队队员，能走吗？我要是走了，我的政治生命就结束。红奶奶是烈军属，估计他们不会怎样她。”

红奶奶把一张红纸往宝书台上一放，再把毛主席石膏像往纸上一镇，说：“有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有死鬼闹革命的条子，他们不敢难为我。”

老巴子说：“奶奶，我们一起逃吧。那秃头胖子会咬我鸡巴呢？”

红奶奶说：“菜园里有菜，有老母鸡，还有‘忠’字猪，怎么逃？你们逃吧，奶奶坚持敌后武装斗争。”

第二天早上，化肥厂的高音喇叭向大院里发出最后通碟。“你们必须无条件投降。如果胆敢抗拒，则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

老巴子耳朵里灌满了“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他知道这是最凶的话，比咬鸡巴还凶。红旗催王慧莲快走，回扬州东关街。王慧莲还有点儿磨磨蹭蹭。红旗急了，红着眼睛，朝天空放了一排枪，像是过年时放了一串响鞭。王慧莲就拎上一个小布包，眼泪汪汪地抱着老巴子出门。

在汽车站，王慧莲怕人发现她是地专机关的，就学着说六合话。她六合话说得不像，就又说起南京话。他们上了公共汽车，王慧莲对邻座的人说：“二五，我是南京大萝卜。”

老巴子也跟着学一句“二五，”然后就闹着要吃萝卜。车窗外有一个卖紫萝卜的。王慧莲就买了一只。卖萝卜的用刀把紫萝卜从中间分成四丫。老巴子吃一丫。他妈妈分一丫给邻座。

汽车快到仪征时忽然停车。驾驶员说：“旅客同志请注意，前面有‘好派’设卡盘查，请‘屁派’旅客下车。”

王慧莲问邻座：“不下车行吗？”

邻座说：“不得了啊，前些天，有个‘屁派’让查到，拖下车打得半死。仪征是‘好派’地盘，扬州是‘屁派’的……”

王慧莲犹豫了一下，就拖着老巴子下车。他们下车后，直往北走。一条弯曲的山路。老巴子走了一小段，就走不动了。妈妈背着他。他手里拿着吃剩下一瓣萝卜。

他记得他们总是爬山，四野没有人烟，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仿佛山是没有尽头。他们一直走到晚上，又饥又饿。妈妈发现山道边有野山芋，刨出几个来，用布把山芋上泥揩掉。这是他们吃的唯一的食物。

妈妈背着他总在不停地走。他伏在妈妈身上，感觉到妈妈的心跳、喘息。他在妈妈背上睡着了。有一会儿，他醒来。妈妈把他放在一块石头上，用衣服裹着他。妈妈指着天上一颗星说：“这是北斗星。”妈妈轻声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他想，要是毛主席能看见他们就好了。

他们总在山里转圈似的，走了一天一夜，天亮时，远远地看见一座工厂，几个冒着黑烟的烟囱。妈妈问一个推板车的人，这是什么地方？人家告诉她，这儿是冶山铁矿。妈妈就对推板车的说，他们走了一天一夜，太累了。推板车的就让他们坐到板车上，把他们一直推到冶山铁矿革委会的大门口。人家听说是从六合地委逃出来，安排他们住在矿上的招街所。他们住了三、四天。有一天，妈妈高兴地对他讲，可以回家了。

冶山铁矿大卡车送他们回六合。开车的人告诉他们，“造反军”和“联总”武斗没有打得起来。南京军区派部队进驻六合。根据中央精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又叫工宣队，进驻机关、学校、厂矿。开车的把油门加大，自豪地说：“工宣队是我们工人阶级领导的。”

王慧莲说：“这就好啦。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他们回到大院里，家里还是从前的样子。老巴子把抽屉打开来，看见小人书一本也没少，师傅吴老头留给他的弹弓还在，就很高兴，对红奶奶说：“奶奶，你敌后斗争有功。”

红奶奶笑着说：“乖乖肉瘦啦。敌人来扫荡，我坚壁清野，把你的宝贝全藏起来啦。”

“是秃头胖子吗？”

“是啊。死狗子日的。我把烈军属证拿出来给他看，他吓坏啦。说向老革命敬礼，就跑掉了。”

红奶奶说的跟红旗说的不一样。红旗说“联总”的人没有冲得进来。机关大院就是巴黎公社，工人阶级的最后堡垒。红旗指着围墙说：“‘联总’的人打到围墙边，在墙外面喊口号，要我们交出老巴子。”

老巴子瞪大眼睛问：“为什么要交老巴子？”

“老巴子把尿撒到人家头上，而且出点子在人家身上写字。大门口打架也是你多嘴多舌引起的。”

老巴子吓得打了个寒颤。后来清查“五一六”，他总是惴惴不安，生怕清查到他头上。那时候老巴子是六岁。

院门口的沙包和路障撤了。门口停着辆解放牌大卡车，卡车上大喇叭广播重要通知：“下面宣读《告专区革命人民书》……上交武器，坚决反对‘专区革委会’的错误以及对军分区不信任的态度……下面播送 《七三公告》和《毛主席关于制止武斗问题的指示精神》……”

大人们在“忠”字台前排队，上交武器。台上摆着手榴弹、手枪、冲锋枪、歪把子机枪和小口径步枪。大勇和小红也回来了。他们围着武器指指划划。大勇说歪把子机枪是他家的。小红说小手枪是他家的。他们蛮心疼的，看着自己家的东西充了公。

他们决定自己造武器。枪工场设在老巴子家窗台底下。他们用小铲子去菜园里挖土，和上水。老巴子和小红把尿撒进泥里，把泥搅成团，再跺成方泥块，然后把泥块切成各式各样枪的形状，晒干。这样，他们又有各式各样的枪。老巴子家窗户、墙上、地砖上弄得一踢糊涂，全是泥印子。王慧莲弄大竹扫帚要把他们的泥疙瘩扫掉。老巴子哭喊着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你扫掉了，就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小红和大勇异口同声地喊：“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现在老巴子去小红的“烟花二月”。他对服务员说，我跟你们老板是尿尿和稀泥的朋友。他指的就是做泥枪。小红一边打麻将，一边瞄着他的裤裆说：“老巴子，你小时候做的泥枪，也比你现在的外把子枪管用。”

院子里家属们扎成堆，有说有笑。他们谈逃难时趣闻秩事。小红妈妈说：“我们逃难回来，看不见老方，以为打死了。我们就在屋里哭。忽然床肚底下响，老方从床肚里钻了出来……”

大勇妈妈问：“你跟老方不分床睡啦？”

“分啊。你们到我家看，床中央划了一条线。”

大勇妈妈说：“人家说你跟老方有协议，谁过了线，谁是禽兽。有一天早上，你打老方。老方说，我没过线啊。你说，是啊，过线是禽兽，没过线是禽兽不如。”

众人哄笑起来。小红妈妈拿条帚追着要打大勇妈妈。

一天晚上，工宣队在“忠”字台上作汇报演出。他们揣着板凳坐在底下看。家属们也有节目。王慧莲和大勇妈妈、小红妈妈在台上唱：“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

老巴子看得很快活，就在台下唱。他看见红旗和程大炮、方秀才神色慌张，低着头说悄悄话。他就凑上前偷听。他听见“林彪……”他不知道“林彪”是谁？王慧莲从台上下来，他就问妈妈：“林彪是谁？”

王慧莲一怔，“啪”给他一个耳光，骂道：“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林彪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名字是小孩随便叫的吗？。”

老巴子吓了一跳。林副主席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第一次知道林副主席的名字叫林彪。他低下了头，知道自己犯了政治错误。他想回家红旗肯定要罚他跪在板凳上。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红旗并没有罚他跪，而是早早地关起房门，跟王慧莲躲在房里嘀咕。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自己犯了政治错误，就悄悄起床。他摸到堂屋里，想向毛主席保证，再也不犯革命幼稚病。

爸爸妈妈房里亮着灯。他听见房里在谈话，谈林彪。他们不仅谈林彪，而且还说林秃子。他说了一句“林彪”，挨了嘴巴。爸爸妈妈说“林秃子”，却什么事也没有。老巴子感到委屈，觉得大人的世界不可理喻。“忠”字台上，毛主席像垒在红宝书上；墙壁上，毛主席像注视着他。他真的想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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