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
申 维

那天上午，闪烁的玻璃碎片刺破了他的生活。爸爸妈妈都上班了。他独自呆在家里，望着墙上毛主席像。毛主席正慈祥地注视着他。有一只绿头苍蝇停在毛主席下颌的肉贅上。他赶紧爬到大桌上，挥手去撵。绿头苍蝇吓得飞起，飞了一圈，又栖在原处。苍蝇把肉贅当飞机场。他又挥手撵，苍蝇又飞起，又飞回来，仿佛跟他做游戏。忽然，院墙外飞来的一块砖头，“咣当”，屋里像是扔了一颗炸弹。窗户玻璃碎片溅得满地。他吓得直哆嗦，看了一眼毛主席，然后就躲到桌肚里。他呆在桌肚里，一直呆到妈妈下班。

王慧莲进门，看见满地玻璃碎片。老巴子缩在桌肚里睡着了。她心疼地把儿子从桌肚里抱出来，走到大门口，扯起嗓门骂街。王慧莲是个小知识分子，平常从不骂街。她骂起街来，就吸引了全院里人的注意力。大家都跑来看，看满地的碎玻璃片。地委书记吴老头也来了。吴老头捡起一块玻璃碎片，对屋子里的人说：

“你们都看见了。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首要问题……”

大勇爸爸程大炮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建议把冶山钢铁兵团调来，冲进化肥厂。”

红旗说：“他们今天冲击地委时，污蔑我们是刘少奇统治下的‘北京市委’，说我们是水都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王慧莲觉悟低，说话不及红旗有理论水平。她一边扫着地上玻璃碎片，一边说：“闹革命也不能诛连九族。怎么连人家小孩也不放过？红旗，我们回乡下当农民吧……”

红旗批评她说：“你这是王明的逃跑主义路线……”

这时候，大勇妈妈拎着一只鞋子跑来，气喘嘘嘘地说：“大门口来了一队红卫兵，要冲进机关宿舍。门口当兵的正拦着呢。红卫兵点名要见红旗。他们在门口喊口号呢。”

大门口方向果然传来口号声：“誓死保卫毛主席！”，“红旗是个大滑头！”，“打倒反革命两面派！”……

红旗向吴老头汇报：“上午，接待上访群众。六合‘五?一六’红卫兵战斗队来上访，他们要钱要物，说要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我和方秀才做认真细致思想工作，说到北京见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就得发扬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精神。我们劝他们步行到北京，一路上吃树皮和草根，这样才能为全国红卫兵小将们作榜样。当时，红卫兵们很感动，有的甚至流了泪。有的当场表示，不要国家一分钱，步行到北京。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让毛主席知道六合的革命小将忠于他老人家。可是，现在不知道他们怎么忽然反悔？……”

程大炮听说红卫兵要冲机关宿舍，说：“他奶奶的，机关枪扛出来吧。”

最后还是吴老头亲自出阵，去大院门口。吴老头告诉红卫兵，毛主席已经知道他们的革命行动了。吴老头领着院子里的人站在大门里，朝着外面喊：“向革命红卫兵小将学习！”

红卫兵们似乎被吴老头的革命行动感动，在门口唱了会儿歌，跳了会儿舞，喊了会儿口号，稀稀拉拉地离去。

众人散去。红旗跟王慧莲商量，说六合的阶级斗争很复杂。我们是外来人。他们会对孩子下手。他们商量的结果是决定把红奶奶请来。理由是红奶奶有长期与敌斗争的经验。

老巴子的奶奶叫红奶奶。当时正在泰州乡下。红旗在扬州工作时，曾经要把妈妈接到城里享福。可是红奶奶有肺气肿病，离开家乡的沙土地，就水土不服。

王慧莲担心红奶奶不肯来，说：“奶奶虽说是老革命，但是小农意识很重，总是舍不得三间草房，一头猪和三只下蛋老母鸡。”

红旗说：“只要说六合阶级斗争很激烈，她老人家的孙子，革命事业接班人老巴子有危险。奶奶肯定来。”

红旗的信寄出没多久，一辆独轮小推车“吱呀吱呀”地推进机关大院。独轮车的一侧坐着一位银发老太婆：瘪嘴，小脚，头上扎块蓝布，胳膊挎了个蓝布包。车的另一侧绑着一头大肥猪和三只老母鸡。小车上插着一面旗子。旗上写着：“支前模范”。

推车人红脸，胳腮胡子。人长得又矮又壮，腿又短又粗，光着脚，裤脚系得很高。小腿肚子一条条青筋暴突，像是爬着一条条蚯蚓。独轮车绳子搭在他肩膀上。这人是红旗的表哥高富。

红旗是高富的带领下走上革命道路。黄桥保卫战时，高富冒着枪林弹雨，推着独轮车，送黄桥烧饼上前线，得了“支前模范”的光荣称号。他从战场上下来，送给搀瞎子算命的表弟红旗两个黄桥烧饼。红旗很快把烧饼吃光，舌头舔着嘴唇，说要是天天吃黄桥烧饼就好啦。高富说，这有什么难？参加革命就能天天吃黄桥烧饼。

高富领红旗去见区队长。当时红旗才13岁。区队长拿筒枪一验，见他还没筒枪高，就笑了，说过两年再来吧。高富说，红旗是掺瞎子算命的，对四周地形熟。区队长眼睛一亮，说那就留下来当通迅员吧。红旗问，有黄桥烧饼吃吗？区队长说，干革命不仅有黄桥烧饼吃，将来实现共产主义，天天有肉吃。红旗听说将来天天有肉吃，就对共产主义充满无限的憧憬。

两个黄桥烧饼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现在红旗是离休干部。他血压高，已经不能吃肉了。所以共产主义天天有肉吃的理想对他已经很遥远。他在扬州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工作，经常有小学生请他去讲革命斗争史。红旗什么都说，就是没说“两个黄桥烧饼”。他说他所以走上革命道路，是因为从小爱学习、爱读书，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

老巴子曾经问过红旗。高富是老革命，为什么不当干部？红旗说高富是工农大老粗，没文化。解放后，“支前模范”高富当上村支书。后来他行为过“左”，得罪的人多，免职了。比如，村里招兵，当自愿军。有人家男丁把右手食指剁掉，逃避当兵。右手没有食指，就不能扣扳机。高富领人把斩手指的人吊到村头大树上，严刑拷打。“大跃进”时，高富带人砍竹园，到村民家收缴粮食，扒房子。村里有个小媳妇偷人。高富领人去捉奸。他把一对男女五花大绑游街。红旗提起高富直摇头，他有点瞧不起这个表兄。

红奶奶接到红旗的信，忧心如焚。她崴着小脚去后庄找侄儿高富商量。高富认得几个字，在锅灶边上吮糁子粥，读信。红奶奶坐锅堂门口，往灶里添柴火。火光把红奶奶的脸映得红彤彤。

高富读完信，抽了一袋旱烟，说：“红旗进了城，就是工人阶级。毛主席说工农联盟。现在工人阶级有难，我们农民老大哥要去支持小兄弟。”

红奶奶咬牙切齿地说：“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让刘少奇死狗子日的搞资本主义。那样，我们贫下中农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高富说红旗信中说，阶级斗争很复杂，要红奶奶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红奶奶问：“要多久？”

高富想了想，说：“要有八年抗战那么长。”

红奶奶最大的顾虑是舍不得“忠”字猪。全生产队总共有五十二头“忠”字猪。这是献给毛主席的。他们在猪头上剃出一个“忠”，染成红色。这就像现在染红头发的“哈韩族”。高富劝红奶奶把猪带着。反正到哪儿都是养，都是送给毛主席。

红奶奶打点行装，坚壁清野，上路时又碰到新问题。各地车站必须跳“忠”字舞。如果乘客不跳“忠”字舞，就不让上车。高富赶忙把村里小学教师请来教红奶奶跳“忠”字舞。红奶奶是一双小脚，跳不起“忠”字舞。她的舞姿像个跳大神的。

高富把旱烟锅在脚板底敲敲，当机立断，亲自推小车送红奶奶。他们走了一天一夜。一路上，他们把“支前模范”的小旗子插在车上，所以没遇到麻烦。无论是“好派”哨卡，还是“屁派”岗哨，见到“支前模范”的小旗，都主动敬个礼，放他们通行。他们一路上很顺当。老母鸡在车上下了一只双黄蛋。

红奶奶来的时候，老巴子正在菜园里捉蝴蝶。一辆独轮推车停在他家门口。高富上前把捆着老太婆绳子松开。老太婆尖尖的小脚像芭蕾舞演员，蜻蜓点地，扯下头巾，掸身上的灰。一缕银发飘逸而出，银发比白蝴蝶翅膀还要白。老巴子盯着银发，感觉来人很怪诞。

老太婆慈祥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然后扑上前，一把抱住，叫道：“乖乖肉啊，乖乖肉……”

老巴子用力挣脱开来，问道：“你是谁？”

老太婆一怔，然后大笑。“死狗子日的，细狗儿会说，你是谁？”老太婆一阵剧烈的咳嗽，把一口痰飞到菜园里。“我是你奶奶。”

“你是革命的老妈妈红奶奶？”

“是啊。奶奶有肺气肿，要不是这个病啊，早来带你啦。”

“什么是肺气肿？”

奶奶又是一阵咳嗽，把两口痰飞出。“这就是肺气肿。”

老巴子大怒：“滚！讨嫌。”

奶奶又是大笑，说：“细狗儿凶啊，长大了不吃亏，是棵革命的苗。”

高富以欣赏的眼光看着他，说：“比红旗小时候神气，看来是个小造反派。”

高富欣赏完老巴子，就把车上“忠”字猪和母鸡解下，系到菜园里一棵歪脖子柳树上。老巴子从没见过猪，很紧张，怕这个长着红头发的怪兽上前咬他。红发怪兽对他视而不见，一进菜园子，就埋头一拱，拱出一只大青萝卜，愉快地啃了起来。三只老母鸡一落地，就冲向红奶奶吐的痰，争着吃了起来。一口浓痰扯得像兰州拉面。老巴子大叫一声，落荒而逃。从此他看见鸡蛋就恶心。

老巴子家菜园子成了动物园。大院里小孩都来看他家“忠”字猪和三只老母鸡。他们甚至不看解放军叔叔出操了。老巴子拿着棍子，守在菜园门口。他只许人看，不许人动。这时候，“忠”字猪已经成为他最好朋友。他用园里的小青菜喂它。

老巴子看见人群中的方小红就特别来劲。他在菜园里表演骑猪。骑猪赢得众人喝彩。方小红用一块别在上襟的花手帕揩鼻涕，然后羡慕地问：“老巴子哥哥，猪会咬人吗？”

“会咬人。咬阶级敌人。这是毛主席的‘忠’字猪。”

老巴子骑猪是他在机关大院里最风光的时候。方小红现在是扬州的富婆。她结了三次婚。第二次嫁了个台商。那台商老得走不动路，死后给了她一笔遗产。她开了一家叫烟花二月休闲中心，又找了个比她小20多岁的小白脸。

有一回，方小红在打麻将。老巴子去找她，说想给范红蕾在休闲中心找份工作。方小红痛心疾首地说：“老巴子啊，休闲中心是什么地方？女人进来就学坏。你现在破坏了你从前在我心目中英雄形象。我最崇拜你，是在六合机关大院里骑猪。你猪骑得多帅，现在我看你是让猪骑了……自摸，胡啦。”方小红把麻将一推。

老巴子家院墙边有一根很高的水泥电线杆。电线杆上捆着一只灰色大喇叭。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声音就从这只灰色大喇叭里传遍千家万户。

红奶奶来了不久，喇叭里就报道了红奶奶的先进事迹。通讯报道是方小红爸爸方秀才写的。内容是说，有人反映，红旗家菜园里养猪，搞资本主义复辟。后来大家来一看，原来菜园里养的是“忠”字猪，献给毛主席的猪。这是革命老奶奶红奶奶不吃老本、立新功的表现……

高音喇叭播了好几趟。老巴子和奶奶坐在家里听得清清楚楚。下放的时候，他们把这头“忠”字猪吃了。方眼镜和程大炮来吃炒猪肝。他们说多亏方秀才的报道，要不是这篇报道，猪肉早就进了“支左”部队的肚子。

他们得意地吃着“忠”字猪。老巴子心头窝火，就把板凳往地一上摔，说：“红旗，‘忠’字猪是给毛主席吃的。你们偷吃了，毛主席吃什么？”

红旗挟了一根猪尾巴，往盘里一放，把盘子往毛主席像跟前一推，说：“这不是给毛主席留着了吗？”

“不行。要送到北京给毛主席吃。”

方秀才说：“毛主席知道老巴子心意就行了。你说我们吃猪肉为什么？”

老巴子气愤地说：“馋！”

方秀才挟一块肥肉塞进老巴子嘴里，说：“你错啦。我们吃猪肉是革命工作需要。我们要有好的身体，马上就要下放锻炼了，没有好的身体行吗？毛主席听说老巴子不肯吃猪肉，没有好身体会不高兴。”

方秀才又挟了块骨头给他啃。他觉得方叔叔讲的有道理，就端了小板凳，拿着骨头，在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啃。

红奶奶跟“忠”字猪有感情，气得不肯进屋，也在门口晒太阳。红奶奶晒太阳姿姿像一尊雕塑。她一动不动地坐上半天。她要是一天不晒太阳，肺气肿病就要发作。阴天，没有太阳，红奶奶就犯病，整天躺在床上哼哼。老巴子观察发现红奶奶的哼哼声，很像“忠”字猪躺在圈里的哼哼声。这让他很奇怪。是猪学奶奶哼哼，还是奶奶学猪哼哼？现在他明白了一句话：动物像主人形。

红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拿一根长竹杆，歪着脖子倚坐在山墙底下，用一双警惕的目光打探四周。在她目光所及范围内，她唯一的孙子，家里的香烟根，革命接班人老巴子正欢乐地玩耍着。

她发现有陌生人距孙子太近，就一口痰飞出去，以示警告。红奶奶的痰功煞是了得，一口痰能吐到前面一户人家后窗台。老巴子观察奶奶的痰，发现痰黄而且重。奶奶曾经一口痰打下三片黄杨树叶子。他试着对树叶吐了十口痰，可叶子丝毫不动。

刚开始，老巴子对奶奶乱吐痰很厌恶。在迷园，外婆王尔姨总是把痰吐到痰盂里。外婆为了一口痰，甚至走很远的路，替痰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有一次，王尔姨领他到马老太店里买香瓜，忽然丢下他，打着手势，嘴里吱吱唔唔，大意是请马老太照看着老巴子，便急急地往家里赶。等了好一会，王尔姨回来，才说出话。说刚才有一口痰，回家吐痰去了，吐到瘫巴子马桶里。

老巴子问红奶奶：“为什么外婆不随地吐痰，而是吐到马桶里。”

红奶奶爽朗地大笑，说：“你外婆王尔姨出身不好，是地主家庭。奶奶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就像奶奶这样吐痰。这是贫下中农的痰，光荣痰。你外婆的痰见不得人，所以要吐到马桶里。”

老巴子听奶奶这么一说，豁然开朗，就用力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说：“奶奶，我这个也是贫下中农的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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