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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大院
申 维

红旗从机关里带回一些不好的消息。北京和许多大城市开始武斗,还死了人。六合军分区武器库遭抢了。六合木材仓库木材也遭抢了。搬运工人造反了。煤炭积压在码头上,电厂三天两头停电。从种种迹象看,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红奶奶自然也加强了警惕。她把头上系的黄布条改着红布条,以示提高警戒级别。红奶奶头上系布条是老中医教她的治头疼的土方。农村老中医的说法,头疼是中邪。系头的布条是童子尿浸泡过的,可以避邪。

红奶奶对孙子寸步不离。她用一根绳子系在老巴子腰上。老巴子到哪,她就跟到哪。这情形很像在小区里溜狗。祖孙俩走到哪,会引起人们的围观。老巴子很得意。他看见方小红,就高兴的在地上爬,装成老虎的样子。

红奶奶夜里咳嗽,吐上一痰盂的痰。第二天早上,王慧莲替她倒。老巴子有时被奶奶咳嗽吵醒,就很不高兴地骂:“老不死的。”

这句骂人的话是他跟大勇学的。大勇说他妈妈天天骂他奶奶“老不死”。所以,大院里的小孩就认为,只要是爷爷、奶奶,就是“老不死”。

开始,老巴子对奶奶咳嗽和吐痰很反感。后来红奶奶告诉他,这是还乡团抓她去,要她交出死鬼。(死鬼是指老巴子爷爷。)她宁死不屈。还乡团用煤油灌她鼻孔的后遗症。他听奶奶这么说,就对奶奶吐痰有了阶级感情。有时,他会主动替奶奶倒痰盂,条件是要红奶奶讲讲死鬼爷爷闹革命的故事。

有一回,奶奶领他去门口买菜。奶奶买一只炕山芋给他。炕山芋用荷叶包着。到家里,奶奶拿出炕山芋。老巴子也从怀里也拿出一只。奶奶大喜,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逢人就夸孙子聪明。说她在门口买炕山芋。细狗儿人小,个子还没有炕炉高,踮着脚尖,伸手就是一个。炉山芋的人只注意上面,谁看得见底下呢?祖孙俩从此就天天去买炕山芋。

他偷山芋。奶奶夸他机智勇敢。他问:“奶奶。我偷东关街马老太的香瓜。妈妈把香瓜还给马老太,用笤帚打我屁股。瘫巴子让我面壁思过。这是为什么?”

红奶奶说:“我们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就要偷。不偷怎么过年?三年自然灾害时,奶奶是靠偷生产队山芋熬过来。你妈妈家庭成份不好。她就反对偷啦……”

老巴子恍然大悟。原来偷东西是革命行动。

红奶奶接着说:“我贫下中农,不但要偷,还要抢。你死鬼爷爷造反时,就把地主家两头大肥猪撵回家。死鬼还烧了地主房子。地主家房子是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砌的。地主家过年吃三大碗,有鱼,有肉,有鸡。我们贫下中农只吃一大碗。地主这死狗子日的三大碗。”红奶奶从耳朵上摘下一只大银耳环,用手指一弹,摆在耳朵上听听。“真银的。这也是地主家的。我们‘铲墩儿、平塘儿’时,从地主家没收的。你听听,嘣脆响。”

红奶奶把银耳环摆在他耳朵上,让他听。他什么也没听见。

在大院子里,听红奶奶讲革命家史是他的赏心乐事。比如,他不好好吃饭,红奶奶就答应说,只要他把碗里饭扒干净,就说红家史。他听奶奶这么说,就三下五除二,把饭扒干净,然后去喊小红和大勇来听故事。

老巴子跟大勇有君子协定。大勇妈妈摊葱油饼,大勇来喊老巴子去分饼的一角;红奶奶讲故事,他就去喊大勇来听。方小红因为给他们吃过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上海产大白兔奶糖,所以任何赏心乐事就得喊上小红。

红奶奶坐在小木凳上,一只小脚撂在另一只小脚上,一口痰飞进菜园里,然后重申说不是故事,是红家史。红奶奶这样说是强调故事真实性。故事的确很精彩。他们听了许多遍,可以说百听不厌。有时听到高兴之处,就齐声唱《红灯记》中铁梅唱得:“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为什么……”其中有一句对白,总是老巴子抢着说:“爹不是亲爹爹,奶奶也不是亲奶奶……”

红奶奶会立马纠正说:“爹是亲爹,奶奶也是亲奶奶。”

事隔多年,老巴子回泰州老家,实地调查和考证家史,有惊人的发现。原来红家之所以走上革命道路,之所以这么红,是因为本村的黑寡妇。黑寡妇是外来户。当地人称他们叫老侉子。男老侉先是在黄桥镇上卖条帚,后来得病死了。女老侉一年四季穿着黑棉袄。村民不晓得她的名字,都喊她黑寡妇。红奶奶的叫法与众不同,喊她黑狐狸。

老巴子爷爷死鬼喜欢上黑寡妇,农忙时,去黑寡妇家帮着收割和耕地。黑寡妇不用给他工钱,给他喝烧酒,吃大饼夹大葱。黑寡妇送吃的到田头。有人看见黑寡妇的黑棉袄脱下来,晾在坟头上,就告诉红奶奶。红奶奶就崴着小脚,满村里骂街,喊着要投河上吊。村里人都来劝。看热闹的人站满了庄台。

后来,黑寡妇又跟村里王保长好上,夹姘头。用现在话说叫脚踏两条船。王保长报复他爷爷,在户籍登记时,写他爷爷是无业游民。无业游民要抓去当壮丁。兵荒马乱的年头,当壮丁意谓着吃枪子儿。他爷爷可不是好惹的,拿着钉耙到王保长家去说理,喊着要刨王家的祖坟。王保长吓得从后门溜掉。他爷爷看见王家养了两头大肥猪,一时心动,就把猪撵回家,连夜杀了。天蒙蒙亮,他爷爷挑着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猪肉,赶到黄桥镇卖给了“滚猪行”。

王保长家有人在城里当官。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泰州衙门来人,以土匪罪名把他爷爷抓进大牢。官司打了三年,他们家卖了所有的地,终于换回爷爷的一条命。红旗也说,父亲从泰州大牢回家时,家里已经沦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赤贫。

老巴子爷爷在泰州大牢里加入了共产党。他出狱后,就当上红军游击队。有一天,他领着队伍回来,冲到王保长家,放一把火,把地主的庄园烧了。后来,这支红军小分队打了败仗。他爷爷逃回乡里,在一个本家地主家当长工。他爷爷干活勤快,很快当上了长工班长。这个地主是个软蛋黄,即性无能。爷爷就跟地主婆好上,还生了女儿。这女儿就是老巴子小姑妈。后来爷爷生病死在地主家。地主婆哭得死去活来,扔给他家30块大洋,悄悄把他爷爷埋了。

老巴子爷爷死了。红奶奶呆在家里,没去上坟。她连坟地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她只是拿着根竹子,坐在村东土墩子上嚎丧:“死鬼啊,死鬼,你碰上了狐狸精啦,拿了你的魂啊,挖了你的心啊,没心没肺啦……”

1948年,大军北撤,还乡团回来。王保长要报烧房的仇,把红奶奶抓去,要她交出死鬼。那时,他爷爷已经死了几年。红奶奶就说,死鬼死了。地主问,坟在哪儿?她说不知道。王保长哪里肯相信?他们把红奶奶吊在堂屋大梁上。一个大胡子团长先是摸她的小脚,后来就叫用煤油灌鼻孔。

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红奶奶始终只说了两句话:“死鬼啊,你死在哪儿啊?狐狸精啊,你不得好死啊!”

此后,红奶奶落下两个毛病:一是肺气肿;一是两只胳膊落不下来。胳膊落不下来的病让村里老中医给治好了。老中医给她治病的事,成为村里的趣闻。一天中午,在打谷场上,老中医让红奶奶高高地站在八仙桌上。底下人山人海,看老中医现场治病。红奶奶摆出一个很好看的姿势,两手上举,像一个无形的绳子在空中拉着。老中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拨出剪刀,把她的裤带剪断。裤子就要往下掉。红奶奶永久记得这惊心动魄的一刻。她想治病是小,失节是大。哪能顾及许多?赶忙双手下落,一把捞起裤子。她还在发怔,底下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她的双手已经落下来了,病也痊愈,只是肺气肿一直没治好。

红奶奶跟院里婆姨们打得火热,人缘好。红旗夸红奶奶,说:“妈妈真不简单,密切联系群众,和普通群众打成一片。”

王慧莲鼻子“哼”了一声,不以为然。老巴子在一旁看出来了,就说:“妈妈骄傲啦。妈妈是国家干部就瞧不起奶奶。奶奶是老革命。要不是奶奶打下江山,妈妈也当不上国家干部。妈妈要饮水思源,不能忘本。”

红旗笑逐颜开地说:“这孩子无二不鬼,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还会理论联系实际。”

王慧莲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红旗心情好,就唱起了《红灯记》中李玉和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提蓝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可是,王慧莲心情并不好,火气很旺,把钢钟锅往地上一扔,说:“你得意什么?机关里谁不知你是吴老头的狗头军师?黑笔杆子。”

“啪”。红旗打了王慧莲一耳光。“放屁!谁是黑笔杆子。”

老巴子见爸爸打妈妈,立场立马一百八十度转变。他扑上前,抱着红旗胳膊就是一口。红旗的小膀上留下一圈红红的牙印。

王慧莲流着泪往门外跑,说道:“红旗,你等着。我要刷你的大字报。”

红旗大步抢出门,把王慧莲往屋里拖。老巴子看着爸爸妈妈在门口拖拖拉拉,像是做一种游戏。他就说,我当裁判,谁脚动谁输。比赛结果好像是红旗输了。红旗发誓说,王慧莲只要不刷大字报,给东关街寄钱加5块。王慧莲听说加钱,就进屋把地下的钢钟锅捡了起来。

老巴子知道红奶奶是怎么跟群众打成一片的。他们聚在一道拉家常,说人坏话。有一次,他听红奶奶说妈妈坏话。红奶奶跟大勇妈妈说:“本来我不同意红旗找城里大小姐王慧莲。王慧莲家庭出身不好。我第一眼就不满意,娇滴滴的,哪像劳动人民?屁股不大,奶子也小……”

红奶奶说王慧莲坏话,围了一群人在听。有人插嘴问:“屁股不大,奶子小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啦。屁股大才能生儿子,奶子小奶水不足。我相中的是村里的兰富儿。兰富儿家有钱。兰富儿爸爸是杀猪的小刀手。他们家准备了一头大肉猪做陪嫁。结果红旗跟王慧莲自己作主,说是新式婚姻。他们连个媒人都没有,就结了婚。唉!气死我啦。那头大肉猪有二百斤重,给了村头李宝贵家。这种新式婚姻,其实不能算数的……”

老巴子在一旁插嘴问:“奶奶,爸爸妈妈不算数,我是他们生的,算数吗?”

大勇在一旁笑着说:“这还不明白。你爸爸妈妈都不算了,你还算吗?”

老巴子急得眼泪往下淌。大勇妈妈用鞋底在大勇头上抽了一下,骂道:“滚蛋,小狗日的。老巴子当然算啦。乖乖,不听他瞎嚼蛆。”

红奶奶的拉家常像是开会,一个人说,一圈人听。大院里风吹草动瞒不了她们。老巴子把她们谈话内容告诉红旗。红旗说,他们说的都是人民内部矛盾。

红奶奶跟大勇妈妈关系最好,比跟王慧莲还好。红奶奶喊大勇妈妈干闺女。大勇妈妈煎一只油煎蛋,端着碗,从第一排宿舍,跑到第三排老巴子家,端给红奶奶吃。猪油都冻成白蜡了。红奶奶掐菜园里小青菜,也会捎上一把,给干闺女。

大勇妈妈是家庭妇女,在机关大院门口修鞋。她讲话高嗓门,喜欢大巴掌拍着大腿,吐沫星子飞飞的。红奶奶吐痰。大勇妈妈飞吐沫。她们俩飞来飞去很谈得拢。

大勇妈妈高声说:“红奶奶,来带孙子啊?”

红奶奶把右手举过头顶,说:“我是来支左的。”

“红奶奶觉悟真高,这么大岁数,也来支左。红奶奶,你手举错啦。你举的右手。”

红奶奶赶忙把右手放下,重新举起左手,骂道:“死狗子日的,这个左和右就是难分。”

“我家老程说啦,左和右就是难分,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能分得清。”大勇妈妈把一根鞋钉钉进鞋梆子。

红奶奶布置给老巴子一项重要革命工作——拿信。在东关街,他给瘫巴子送过信、取过信,所以干起这项工作驾轻就熟。他童年记忆中,对邮差特别崇敬。当时最大的心愿是长大当一名邮差。

当时的邮差很酷,除解放军服装是公家的,就数邮差。邮差们戴绿帽子,穿绿衣裳,骑绿自行车。车的两侧挂着两只敞口的绿包。一阵清脆的铃声。他们像演杂技似的,双手撒把,原地转圈,一阵风似的来,一阵风似的去。

在他眼里,邮差车技不亚于小舅舅王胜利。他听见门口自行车铃声,就跑去拿信。每隔几天,他就收到一封信。信是老巴子的小叔叔红蛋寄来的。红蛋是大学生,在扬州师范学院读书。他隔些天就写信来,向革命的老妈妈汇报思想。红奶奶不识字,把信藏在枕头底下,等红旗下班回来读给她听。

王慧莲下班,红奶奶不让她看信。老巴子感到奇怪,问奶奶,为什么不让妈妈读信。红奶奶说,王慧莲出身不好,信中有党的机密。再说王慧莲姓王,跟红旗不是一个姓,是外姓。

老巴子问自己能不能看信?奶奶说当然可以,你是我们家香烟根,信封上邮票归你。老巴子觉得奶奶信任他,很得意。

红旗总是在红奶奶房里读信。房门关上,窗帘拉上。老巴子经过特许待在房里。红旗读信时,老巴子就用粉笔在房门写:“外姓不得入内”。

王慧莲酸溜溜地说:“红蛋的破信谁看?当个宝贝。”

红旗说:“红蛋信里有许多新精神,从他的信中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

王慧莲问:“有什么新动向?不就是写信来要生活费吗?”

红旗读红蛋的信像是一种享受。他坐在椅子上,刁着烟,歪着脖子读信。读完信后,沉思许久,自言自语发一通议论。

有一回,信的内容是红蛋去北京见毛主席了。红蛋扒火车去的,不用卖票。当时叫大串联。车厢里挤满了串联的人。他们在车上看见一个老太婆,是四类分子。车厢里的人就自觉地发动起来,开批斗会。火车开到济南,他们把老太婆赶下了火车。红蛋到北京后,没有见到毛主席,就游览了红色首都。红蛋说乘公交车,有人不买票。乘务员来要票。那人大吼一声,我是工人阶级。乘务员就不敢吭声了。红蛋信上说,他将来毕业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工人,到哪儿都可以大吼一声。

红旗对红蛋的选择大加赞赏。他说红蛋成熟了。师范学院出来当教师有什么好?教师是臭老九。当工人好,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有一封信,红蛋说,扬州人民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文化大革命,这场革命关系到我国的前途。国际形势已成定局,以南斯拉夫为首的老修正主义和以赫鲁晓夫为首的新修正主义,再也经不住“九评”舆论。学校里已经开始批判校长等当权派。这些人不问政治,只会抓学习。“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他们想把我们引到资本主义的邪道上……

这封信,红旗读得很兴奋,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他跟红奶奶商量,想把这封信给王慧莲看看。红奶奶没同意,说红蛋提到外国,这是国家机密。王慧莲不是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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