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
申 维

68年夏天，全国开展“三查一清”：查历史，查成分，查社会关系，清理阶级队伍。六合军管会成立了“吴老头专案组”。军管会领导综合几派意见，决定由机关里101担任专案组组长。101就是王慧莲。

王慧莲当专案组组长。人们就喊她101首长。王慧莲兴奋得睡不着觉。“文化大革命”真是一场革命，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传达室的小王摇身一变成了首长？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没为革命做多少工作，怎么一下子窜到红色家庭出身的红旗前头呢？

“文革”时，这种突飞猛进是司空见惯的。比如，机关职工食堂的胖厨师一下子成了造反派“三军总司令”，比军团司令程大炮官衔还要高。给吴老头开车的驾驶员小李子成为机关好派总司令。吴老头得经常向他汇报思想，接受批评教育。六合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指挥部，简称“联总”总司令是个码头搬运工。造反时，他拿着根扁担，把六合地专机关招牌抬回家，打了门板。因为他的行为最革命，所以就当了总司令。

王慧莲成为专案组负责人是因为她的特殊身份。首先，她不是当权派；其次，她是“好派”，同时又是“屁派”家属。这样“好派”和“屁派”双方都能接受。再次，王慧莲有文化，外调材料可以自己写。

吴老头召开蹲坑会议明确指示，红旗要做家属工作。吴老头用笤帚柄指着一撮大粪，说：“我们要团结大多数，孤立和打击一小撮。”

方秀才一把掌打死屁股上一只蚊子，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红旗嘴一撇，表示这个任务很难完成。“王慧莲这人犟，原则性太强。她不适合担任专案组工作。”说到王慧莲，红旗说得激动起来，从茅坑上站了起来，把裤子一捞。开蹲坑会时站起来捞裤子是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吴老头用粪勺柄敲着屁股底下的粪桶，说：“红秘书，不要冲动吗，蹲下说。”

红旗赶忙又蹲下说：“王慧莲最大的毛病是小说看多了，动不动就写小说。你们让她搞专案材料，她能搞出一篇小说。五百字的结论，她能写出五万字。再说她家庭出身不好，封建书香门弟。她要是搞出个封资修的小说，问题就严重了。”

吴老头说：“小说好，只要不是用小说反党就行。小说声情并茂，能让广大革命群众认清是非，分清敌友……”

军管会领导找王慧莲谈话。开始他们担心王慧莲会不答应，因为女同志家庭观念重。可没想到同王慧莲一说，王慧莲一口答应。她不仅答应，而且把拳头摆在脑袋旁边，向领导保证说：“我是一名共青团员。我一定抱着对工作负责，对同志负责精神，对黑桃A历史问题作深入细致的调查，向组织交一份完美的答案。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污陷一个好人。”

在专案组，吴老头代号叫黑桃A。它比美国在伊拉克搞得扑克牌通揖令要早40年。中国人发明的东西，总要到外国人手上才发扬光大。比如，四大发明；又比如，足球，围棋。王慧莲外调两个多月，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据说比徐霞客去的地方还要多。老巴子家门口的高音喇叭表扬王慧莲，说她“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种文皱皱的文章是方秀才写的。老巴子听不明白，好在后面就有了说明。说王慧莲到了南京，只要花两小时就可以回家，可是她又去了天津。老巴子听到妈妈到了南京不回家，气得摔碎一只碗。

高音喇叭上还说，王慧莲深入老区，有重大发现。什么发现？因为组织原则，暂时保密。这是好消息。老巴子走在大院里，会有不相识的人上前给他一块糖，然后问：“老巴子，你妈妈发现什么秘密吗？”

他把糖往嘴里一扔，一概回答四个字：“组织原则。”

他想妈妈想得心疼。大院里有人拿报纸对他一晃说：“老巴子，你妈妈又上报纸了。”

老巴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说：“妈妈要是能从报纸上下来就好了。”

王慧莲在报纸上出尽风头，儿子却成了机关大院里有名的小要饭花子。老巴子衣衫褴褛，拖着鼻涕，头发乱稻草似的，拖鞋垃袜。大勇和小红都不肯跟他玩，说他身上有臭味。红旗在“五七”干校学习，星期日回家一趟。他回家的重要工作就是打扫老巴子。

机关里人都记得红旗替儿子洗澡。红旗把儿子拎到池塘边水泥板码头上，拆一袋肥皂粉，从儿子头上往下洒，然后用猪毛刷子刷，刷成一个雪人，再揪着儿子耳朵，往水里汰，汰过后，再用洋碱擦。红旗洗完老巴子，码头上淘米洗菜的都不肯沾边，说要等一、两小时水清了再来。

每到吃饭的时辰，老巴子就显示出其独特的求生本领。他拿一只碗，一双筷子，嗅嗅大院里谁家厨房里有肉味，然后到人家门口敲碗。这家主人就出来把一勺菜舀到他碗里。如果有人家小气，迟迟不出来舀给他。他就在门口敲着碗说顺口溜：“妈妈为革命搞外调，爸爸为革命搞社教，我为革命要一碗饭，回家好好睡大觉……”

有人对老巴子说，敲碗不好玩，要化装。他们用一块白布系在他头上，让他家家户户要饭。老巴子头缠白布，白布条子拖在屁股后面。他很得意，以为自己是海军。大勇妈妈看见，上前一把扯下，然后站在大门口，对着大院里骂：“缺你祖宗八辈子德，拿人家孩子出气……”

大勇妈妈骂人，煞是好看。孩子们听到大勇妈妈骂人，呼朋唤友地喊：“快看呕，大勇妈妈骂人喽——”孩子们丢下饭碗，跑出家门来看。大勇妈妈见观众多，骂得格外卖力。她一只手拿鞋底，一只手拍打大腿。她骂一句，就往地上吐一口吐沫。

大勇妈妈骂人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概，从没有人敢跟她对骂。她喜欢骑在长板凳上，横在机关大门口骂人。上班下班的人像做贼似的，从她的两边小心翼翼地踅着进出。有一次，她为钉鞋掌跟“支左”部队政委老婆吵架。她上前一把就把对方的头发薅下一撮。红旗十分赞赏大勇妈妈，说在机关大院里，“谁敢横刀立马，唯有大勇妈妈。”

院子里的人跟老巴子开玩笑，说：“老巴子，你妈妈不要你啦。”

他反驳道：“也不要姐姐小华吗？”

“不要啦？”

“不要红旗吗？”

“不要。”

“不要王尔姨吗？”

对方不知谁是王尔姨，就说：“连你都不要啦，还管什么王阿姨、李阿姨？”

老巴子气愤地抓住对方衣角，问：“我妈妈不要我们，她要什么？”

“黑材料。”对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黑材料是什么宝贝？妈妈要黑材料，就会变成一个黑妈妈。他的担心很快得到证实。王慧莲出差回家，又瘦又黑，像个非洲黑人。专案组有了重大发现。吴老头有过12个老婆。工作组称之为：“金陵十二钗”。吴老头的历史问题集中在有几个老婆的问题上。“文革”后，六合人觉得冤枉。人家有几个老婆关你屁事？两派为此打得头破血流，死了好几条人命。真冤！

老巴子曾经在黑材料里看见王慧莲写的《关于吴金贵同志婚姻状况的调查报告》：吴金贵，男，江西瑞金人。十四岁时，娶童养媳张氏为妻。张氏十五岁时，捞猪草，掉到河里淹死；娶林氏为妻。林氏患吸血虫病，死；娶地主小老婆徐氏为妻，生一儿一女；娶红军战士汪氏为妻。汪氏系AB团成员，枪毙；娶周氏为妻，下落不明；娶红军卫生员朱氏为妻。朱在第四次反围剿的战斗中牺牲；长征中，吴是红四方面军102团长的警卫员。团长战死，娶团长妻吉氏为妻。吉氏过草地时牺牲；在延安，娶冯氏为妻，后离异；在东北，从事地下工作，娶石氏为妻，石氏遭日本宪兵杀害；娶阎氏为妻，后阎氏失踪；受组织安排，与李氏结合，后党组织派李氏去朝鲜，在朝鲜遭日本宪兵杀害；在南京从事地下工作，受组织安排，与有夫之妇罗氏同居……

对于这段婚姻，各派看法不一。根据大字报的说法，有人说吴金贵生活腐败，借革命之名，玩弄妇女；有人说他欺骗革命女青年；有人说是这革命的血泪史；有人说是共产共妻，流寇主义；有人说是见证了伟大的爱情……

这段婚姻史触发了王慧莲的创作灵感。她写了个长篇小说，题目叫《一个地委书记的传奇婚姻》。这篇小说作为专案材料上呈。军管会领导很生气，王慧莲忙了半天，原来是写小说去了。

红旗说：“王慧莲还是幼稚。上面已经说了，利用小说反党是个发明。你还写什么小说？”

王慧莲说：“我这篇小说符合‘两结合’创作原则，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

红旗说：“小说我也懂一点。革命小说要塑造高大全的形象。军管会领导说了，吴老头是位置高，问题大，老婆全。”

专案材料没法过堂，王慧莲引咎辞职。人们不再叫她101首长，又叫小王，或红旗家的小王了。



有一天，大勇来喊老巴子。说老巴子，你妈妈在大门口跟人打架啦。老巴子拿了一把菜刀，就往大门口跑。

王慧莲站在“忠”字台上，脖子上挂一个牌子。她正激动地说着什么，手用力地挥舞着。老巴子以前看过挂牌子的，都是低着头、弓着腰，而王慧莲头昂着，脸歪着朝向蔚蓝的天空。红旗和方秀才正在做她的思想工作。

红旗说：“王慧莲同志。我们应该相信群众，相信群众的绝大多数。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人民谋利益的，没什么错误不可以抛掉。我们还称你同志吗，请不要感情意气用事。”

方秀才说：“挂牌子有什么不好？吴书记还挂呢？挂牌子是组织上的决定。小王，挂牌子是为你好。我们要变被动为主动。这是革命斗争的策略啊。”

王慧莲似乎平静了一些，头也低了下来。老巴子挤到妈妈跟前，问：“妈妈，牌子上写的什么？定什么性？”

王慧莲说：“你师傅的黑爪牙。”

老巴子问：“什么叫黑爪牙。”

围观的人太多，人声噪杂。王慧莲没听见儿子的问话。大勇挤在跟前听得清楚，抢着说：“黑爪牙就是手和牙齿全黑了。”

“这跟我师傅吴老头有什么关系？”老巴子问。

大勇说：“睡觉不洗手，早上不刷牙，就是黑爪牙。”

“放屁。我妈牙齿比你妈的白，手也白。”

他跟大勇斗嘴的功夫，红旗和方秀才对众人说：“你们要批就批吧。打倒王慧莲，把101批倒批臭。中国共产党人是勇于接受人民批评指正的。”

底下群众喊：“你们俩个黑笔杆子下来，让王慧莲自己交待。”

方秀才一脸笑，领头唱了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在台上打拍子。底下人高声唱着“呼呀嗨呀，他是人民大救星”时，他们俩得意地从台子溜了，趟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红旗跨上车。王慧莲在台上喊：“中午回家吃饭吗？”

“不啦。我们吃食堂。”

“老方，不要让红旗喝酒。”

“没功夫喝酒，晚上还要写大字报呢。”

一个人爬到八仙桌上，摇摇晃晃地读一份文件，读过后喊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王慧莲在台上跟着喊。老巴子看着妈妈喊，他和大勇也在底下喊。又一个人爬上桌，说要问王慧莲几个问题。那人把小眼镜往鼻梁上推推，说吴老头不止十二个老婆，第十三个就是黑爪牙。那人说话时，手指着王慧莲，眼睛看着观众。王慧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举起脖子上的牌子，砸到那人头上。那人一个大跟头，从桌子上跌了下来。人群大哗。

老巴子看见妈妈动手了，知道劫法场的时候到了。他把菜刀往人群里一扔，希望能像手榴弹似的爆炸。人群顿时骚乱起来，天上掉下一把菜刀。有人喊：“不得命啦，天上下刀子啦。”

围观的人四散逃避。王慧莲从台上跃下，拉着老巴子手，说：“走，回家烧中饭去。”母子俩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人们从没有见过这种批斗场面，挨批斗的人把批斗的人头打破了。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天下竟然掉下一把菜刀，把六合的人吓坏了。许多年后，人们都还谈论这件事。有人六角真真地说，看见菜刀从天而降，一道闪光。后来这把刀神秘地失踪，肯定是个宝贝。人群散去。那个小眼镜还躺在地上，头上淌血，像出了一场车祸。

中午，王慧莲做菜时，找不到菜刀。老巴子把家里菜刀弄丢了。王慧莲就罚他跪。他哭着说：“人家让你罚站，你就让我罚跪，以大欺小，以强凌弱。”

老巴子想吃韭菜炒肉丝。王慧莲没找到菜刀。他就没能吃到韭菜炒肉丝，而是吃了一碗鸡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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