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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孔雀羽毛

发布: 2011-9-01 21:22 | 作者: 张楚



        “你确定你去跑步了吗?”一个满脸长满麻子的警察问。
        “当然,”我说,“我喜欢跑步,跑步让我觉得舒服。”
        “有人看到你跑步了吗?”麻子脸继续问。
        “我怎么知道啊?”我说,“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
        “跑完步后,你跟谁去的迪拜吉美大酒店?”麻子脸问。
        我说我从来没去过迪拜吉美大酒店,那是有钱人才去的地方。像我这种小职员,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块,哪里有福去那儿享受?
        麻子脸笑了笑,说:“那你过来下,看看这个人是谁?”
        说实话,当时我确实蒙了一下。在电脑里我看到了一段视频。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前厅安装了摄像头呢?麻子脸把这段视频反复放了三遍。我看到自己在前厅里溜达了一圈,貌似专注地逡巡着墙壁上的油画。当电梯门打开,两个戴黑色头套的人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时,我突然撒丫子转身就跑。我第一次看到我自己跑步的姿势。
        “这个人不是你,还会是谁呢?”麻子脸突然暴喝道,“老实交代!这两个人是谁!他们去哪儿了!”
        我没吭声。我当时想我必须一口咬定,那个人并不是我。摄像头拍摄的画面有些模糊,只能看到我穿了件黑色夹克和一条蓝色牛仔裤。画面里甚至没有我的眼睛,只有一个翘起的下巴。而那件黑色夹克和蓝牛仔裤,我上午去看我爸我妈时,早顺手扔到途中的一个垃圾处理厂。我也不怕他们搜李红家。那三十万现金被我藏到了连上帝都找不到的地方。
        “确实不是我,”我说,“我难道连我自己都不认识吗?”
        “嘴硬是吧?”麻子脸冷笑着说,“不过,你的鸭子嘴早晚会被煮熟的。小李,去把曹书娟带过来。”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曹书娟。我没想到他们让曹书娟指正我。我更没想到是曹书娟在观看录像时脱口而出喊出了我的名字。她穿着件呢子套裙,粉红色的。也许她有点冷,我感觉到她似乎在不停地哆嗦。看到我时她朝我点了点头。她在朝我打招呼吗?出于礼貌,我也朝她点了点头。我就是朝她点头时,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我们一起钻地洞的情形……在地洞里用火柴将油毡点亮时,我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风声,没有人声,甚至连我们的呼吸声都没有。我跟曹书娟在洞边站了足有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就这样在油毡忽明忽暗的光亮下,凝望着蛇一样蜿蜒扭动的黑暗幽洞。
        13
        在看守所那几天。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我知道他们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日夜观察我,我不能辗转反侧,不能表现出焦虑不安的神情。所以我总是朝左侧躺着。时间长了,等心脏被压得麻痹,我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打着鼾声朝右侧躺。做这些根本没费多大事。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躺着,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小虎。我自己也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殚精竭虑地思考些真正实际的问题,比如第二天他们可能会问哪些问题,我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回答,并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已经承认了那个摄像头里的人是我。我是这么解释的,跑完步后,我沿着主街溜达,到了迪拜吉美大酒店时,出于好奇,我顺便到里面参观了一圈。没有任何法律条文或地方法规规定,住不起酒店的人就不能参观酒店吧?当我看到那两个戴头套的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时,出于本能的恐惧,我转身跑出了酒店。就这么回事。只能是这么回事。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如此装束的人都会这么做。至于为何开始不承认那个人是我,原因就更简单了,哪个无辜的人面对警察的严厉审问时,不会下意识的撒点小谎,从而保护自己呢?
        他们从市里请了很多审讯专家。可我只是坚持我的说法。我清楚该如何对付他们。这期间李红看了我一次。她好像找了人,带进来不少好吃的。她说她和丁丁很想我,她说她已经从北京请了一个最好的律师,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可以团聚了。她说等我从里面出来,我们一定去趟海南。哈尔滨等明年再去吧,她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穿着比基尼和我在三亚游泳,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她还说了什么?哦,她说,她在我的书桌上看到了孔雀羽毛,随手就给了丁丁。丁丁非常喜欢。“你不会生气吧?”她笑着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那几根破羽毛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你当成了宝贝疙瘩?”她笑的时候,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泪花。
        我说,这些破羽毛狗屁秘密没有。我早忘了是谁送我的了。要不就是我自己逛动物园时花钱买的?谁知道呢?
        对我的回答李红很不满意。不过她还是摸了摸我下巴,说,别怕,普京先生,我保证会把你弄出来。说这些时她像个做祷告的修女。本来我想跟她说件事。我想告诉她,她晨起化妆前,完全可以先把热水烧上,再去描眉,这种方法叫统筹,初中就学过,能省不少时间。可惜时间到了。警察已催促了两次。她起身朝我摆摆手转身走了。她走得很匆忙,连头都没回。她的黑色羊绒大衣的腰带掉下一头,一直垂到地面,当她走路时,一下一下磕着她的鞋后跟。
        康捷一次也没来过。没来他就对了。他很少做错误的决定。不过让我吃惊的是,李浩宇探望了我一次。开始,我们就面对面地看着,谁都没说话。其实我当时特别想听他高谈阔论一番,说说宇宙恐惧症,说说银河系,说说恒星和行星,说说他的“细菌理论”。他为什么舍不得说话呢?他待的时间很短。只有临走时才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一点都不符合他的说话方式,我一时半会也没忘。他嘀咕着说:“宗建明,祝你好运。”当“好运”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时,他的眼泪忽然大滴大滴滚下来。他的样子让我很讶异,所以当他的第二句说出时,我有点神情恍惚。我听到他哽咽着说:“细菌没了道德底线,细菌的儿子为什么还要道德底线?”
        他的样子不但让我讶异,肯定让那两个警察讶异。他走后,我听到一个警察说:“真奇怪,他干嘛要来看嫌疑犯?有病啊?”
        另外一个说:“是啊。让人闹不明白。不过听人说,这孩子一向行事古怪。上大学时跟他爸吵架,还割过手腕呢。差点就死在医院里。”
        一个说:“不过,看样子,他跟他爸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没一点感情。他刚才哭了呢。他是哭了吧?”
        另外一个说:“再怎么说他也是丁盛的大儿子嘛。父子心连心,打断鸡巴连着筋。”
        一个说:“听说,他把公职给辞了。丁盛的所有公司都交给他管理了。”
        另外一个说:“人家那个班,也只不过是幌子嘛。有钱人干什么都会有钱的。不过,这小子也算是因祸得福。”
        他们的对话我全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让我那天上午一直郁郁寡欢。李浩宇是丁盛的儿子?打死我都不信。他为什么姓李而不是姓丁呢?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让我的头裂开了一样疼。中午吃饭,我本想问问那两个警察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们怎么可能会告诉我呢?那天中午的饭是一个馒头一碗白菜汤。我先喝了一口白菜汤,咸得要死,我立刻就吐了。看来我只好干吃馒头了。可馒头碱大火也大,黄黄的像泡狗屎。看守所为什么不找个手艺好点的厨师?我一边琢磨一边把馒头掰成碎碎的一小块一小块,顺手扔到脚边。脚底下的蚂蚁就慢慢围了上来。它们那么小,那么黑,让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我想伸出手指捻死它们,可是手还在半空,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一滴眼泪在蚂蚁看来,或许就是一个湖泊吧?
        中午的阳光透过铁栏杆射进来,在肮脏的地板上打着形状不一的亮格子,不计其数的灰尘在光柱里安静地跳舞。那一刻,我谁都没想,我谁都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阳光躺在眼皮上,太他妈舒服了。
        2010年8月15日于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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