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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孔雀羽毛

发布: 2011-9-01 21:22 | 作者: 张楚




        7

        那天晚上,县医院的医生喝吐了。康捷和我开着车去送他。都凌晨一点了,他老婆和他小姨子还在门口等着这个脸色浮肿的男人。然后康捷又去送我。在路口我们遇到了红灯。康捷就窸窸窣窣地从放光盘的地方扯出个信封,抖了抖递给我。我摸了摸,很厚,但是还没厚到可以交房子预付款的地步。“这是两万块钱,你先拿去用吧,”他咧着嘴说,“牙真他妈疼……哎呦……等过段时间资金回笼了,我再替你想办法。成吗?”看我没吭声,他突然笑了,“你别不知足,这些钱够一只鸡卖多少次啊?”我想了想说,我不是鸡,我是你哥们。康捷就不笑了。他把信封从我手里冷不丁抽回去,摔到玻璃窗上说,你他妈爱要不要!我可没欠你的!我慌忙着又把信封抓过来塞进裤兜。我小心地笑着说,我不是嫌少,而是你给的太多了。

        他对我已经够意思了。说实话,我跟他混也就这两年的事。那是个无聊的饭局。请客的是家钢铁公司老总,由于我们单位的关系,我被隆重地邀请过去。我知道在那种场合该怎样喝酒,该怎样说话,以及该说怎样的话。那种八股文的程序既乏味又约定俗成。譬如先敬谁酒,后敬谁酒,然后主人几个黄色笑话过后,酒场就像水烧到滚边了。主陪会挨个敬酒,如不出意外,主陪一般都海量,不仅海量,口才一般都不输《百家讲坛》那些信口开河的狗屁学者。那天他们干杯时,曹书娟的电话偏就打过来。我忙去接,有个男人就说,喂,宗主任,业务这么忙?我强笑着说,是你嫂子。男人就问,哪一房啊?大嫂还是二嫂?我想想说,不是大嫂也不是二嫂。男人问,你肾功能还挺强!两个还不够你忙活?我诺诺着说,不是你嫂子……是我前妻。男人就说,前妻也是妻嘛!谁能说你用过的尿壶扔了,就不是你的尿壶了?众人哄笑。后来这男人亲昵地搂了我脖颈,一起去洗手间。在洗手间曹书娟的电话又打过来,我听到她“嗡嗡”地说,她打算好了,房子给我,小虎她要。“我不起诉你已经比上帝都仁慈了,你不能说不,听清没!”她用惯常的口吻一锤定音,“从今后,宗建明,你再也见不到小虎了!”

        我愣愣地挂掉电话,那个男人也刚好方便完。他拍了拍我肩膀,问道:“哥们,我问你件事。”我说随便。他沉吟片刻说,“你是不是叫宗建明?”我说是。他笑嘻嘻地问:“你还记得一九八七年,夏庄的那场乒乓球比赛吗?”我这才正眼观瞧他一番,然后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难道……你就是康捷?”很明显,他对我依然记得他的名字颇感意外。那天晚上,我跟他喝了一斤半五粮液。男人间的交情很简单,无非是酒跟女人。而我跟这个男人,除了这些,还有二十几年前一场乒乓球比赛。我才知道,康捷已经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后来慢慢搞清,所谓的建筑公司,有点草台班子的意思,有活了就拉关系、搞竞标、跑批复,活计到手了,再把标的一卖,轻松挣上四五百万不是问题。大多时候,康捷总是比我还悠闲,悠闲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叫上我,跟他喝喝酒,打打麻将,陪陪客人。不过,我们再也没一起打过乒乓球。不是我不想打,而是康捷说,自从那次输球给我后,他就再也没摸过乒乓球拍子。

        “每次你跟康捷喝酒都会喝多,”李红似乎暂时忘记了小虎的事,对我这么晚从康捷家回来也丝毫没有介意。她一点都不傻。她懂得排兵布阵的道理,知道越是当口,越不能急躁。稳住阵脚才能一招制敌。她嗔怪道:“你不就是小时候赢过他一场乒乓球赛吗?至于好的穿一条裤子?”我知道她没生气。我还知道她对我跟康捷交往还是很自豪的。女人的男人如果有一个有钱的哥们,这哥们又对男人不错,女人肯定觉得是件有面子的事,况且康捷出手大方,给他老婆和他的情人分别办了一张过万的年卡。

        “对了,问你件事。”

        “问吧。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对你就像对它,”我摸了摸下边,“都是最亲的。”

        李红没笑。李红没笑说明她真的有事,“丁丁今儿晚上跟我说,前几天她跟你要几根孔雀羽毛,你没给她?”

        “嗯。”

        “你为什么不给她呢?她只是个孩子啊。孩子最好哄了。你把她哄高兴了,才会跟你亲……我希望我们结婚后,孩子管你叫……爸爸。”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才好。

        “不就是几根破羽毛吗?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货,至于为了这件小事惹孩子生气吗?”

        我随手翻着枕边的几本杂志。杂志哗啦哗啦地响。

        “不会是以前相好的送的吧?”

        “是的话我早就扔了。”

        “可我还是闹不清,你干嘛舍不得几根破孔雀毛呢?”

        “是啊,我为什么舍不得几根破孔雀羽呢?”

        “谁送你的?嗯?”她的手划过我的小腹,然后就停在那里。我感觉到小腹慢慢温暖起来。

        “我真记不清了。”

        “明天你送给丁丁几根,”她一把就抓住了正经地方,我不禁小声呻吟起来,“不,全都送给丁丁,一根不剩地送给丁丁。”

        我想跟她说,这几根孔雀羽毛对丁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应该带丁丁去市里看心理医生。这孩子已经有两天没说过一句话了。可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咽了回去。我不想她整宿睡不着。我一个人整宿睡不着就够了。

        第二天李红一大早就走了,她去市里进货。李红走了以后我又开始给曹书娟打电话,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只不过疯得还不够。如果一个人疯了,而且还没到癫狂的地步,那么他一定是最冷静最理智的。我知道如果直接联系曹书娟,她肯定不会接我的电话。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郭六那里上班。可即便她在郭六那里上班,即便我去郭六那里找她,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以前又不是没去郭六那里找过她。郭六长得比我矮,也没我年轻,但比我有钱。他家就住在县城十里开外的农村。不过他居住的那个村子比较奇特,家家户户都在大规模地生产钢锹、铁锄、斧头、镰刀之类与农活有关的器具,他们将这些农具抛光上油,再卖到缅甸、埃塞俄比亚、厄瓜多尔、哥伦比亚这样喜欢种植罂粟和马铃薯的国家。他们的村子据说是全亚洲最大的钢锹生产基地,也是整个县城包二奶包得最疯、最明目张胆的地方:大老婆穿着黑棉袄在家里跟雇工一起割道轨、锯铁板,小老婆则在县城里喂养私生子,或者到美容院做昂贵的面膜。按照桃源县的说法,这个村子的男人普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左手握着丑陋冰凉的铁轨,右手攥着小巧锋利的镰刀。

        “康捷,你知道曹书娟现在……住在哪儿吗?”

        “操。你还当真了?这个女人你可惹不起的。”

        “那你肯定知道她住哪儿了?”

        “我劝你最好别碰她。你知道她跟着谁吗?”

        “我不想知道。”

        “你最好知道。以前她跟着郭六,现在又跟着……”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是否该告诉我,“现在呢,嗯,她跟……丁盛的关系……很密切。你总该知道丁盛吧?”

        是的,我知道丁盛。我们都知道丁盛。这个县城的人可能不知道县委书记是谁,但是没有人不知道丁盛。他以前是棉麻公司的工人,后来开了一家饭店,五年后他把饭店开到了市里,据说是我们市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有钱人手里的钱总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他又开了若干家洗浴中心,然后是全省最大的男科医院。男人有了钱,肯定又会涉足房地产。我们县城的大部分商品楼都是他开发的。所有人都说,他大概是桃源县有史以来最有钱的人。他到底多有钱?你看看他的车就知道了。

        “你最好离曹书娟远一点。”康捷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别等着麻烦上身时,连跑都跑不了。”

        “那你肯定知道她住在哪儿了?”

        康捷沉默着挂了手机。他担心我,说明他真把我当了哥们。要怪的话,只能怪我不够哥们,我从来没把我跟曹书娟的关系告诉过他。他从来不知道,几年前被桃源人嚼烂舌根的“郭六被刺事件”就是我干的。在传闻中,我被塑造成一个为了报复妻子出轨策划谋杀的人。也许他们同情我头上那顶绿帽子,他们把我的形象传得很高大。他们说我将一把藏刀藏在裤裆里,郭六刚从奥迪A6里迈下来,我就猎豹一样窜上去朝他胸部猛捅三刀,鲜血直接就喷溅到我脸上。然后我用脚踹了踹郭六的肥头,又朝他吐了两口浓痰,这才甩着胳膊扬长而去。还好,他们并没有让我穿一件“小马哥”那样的黑色风衣,也没有鸽子从我头顶上的天空飞过。可这都不是事实。事实是,我根本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一柄藏刀,即便我有,我怎么会舍得把它藏在裤裆里呢?我事先也并不知道那天晚上会碰到郭六,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买把更锋利的蒙古刀。那天晚上我只是和马文跟一个北京来的神经质女人吃烧烤。也就是说,那阵子我很郁闷。我怎能不郁闷?我老婆曹书娟失踪了。我知道她蹲监狱了,可我并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儿蹲监狱。我找了她大半年都没找着,她竟然在我吃烧烤时从郭六的车里款款走出来。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她昂着头,挺着胸脯,脸上是那种惯常的不屑表情。郭六搂着她的腰,他不仅搂着她的腰,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了她一口。由于他个子比曹书娟矮,他亲她时只能踮起脚。我盯着他的屁股,突然想把手里还串着羊肉串的钢钎扎进去。我仿佛听到了钢钎扎进皮肉时轻微的声响,然后血流出来,把略微烤焦的羊肉染得色泽更深些……

        康捷还是把电话打过来了。他毕竟是我哥们。我的哥们已经不多了。他低着嗓子跟我说话,也许我该问候下他的牙疼是否痊愈。但我没有。我听他说,曹书娟有时候住在市里,有时候住在酒店,有时候住在县城,而现在……她就在县城的鼎盛花园。“110栋3门112。”当康捷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我听到他深深叹息了一声。

        当时是上午九点,这个时候曹书娟通常还没起床。日子好过些后,她一般都十点起床。那个时候,她不再中午时到学校门口卖鸡蛋煎饼,她到郭六的钢铁厂当了财务科长。那是最安静的一段时期。她喜欢醒后再赖在床上半个多小时。当我催她给小虎去做饭时,她总懒洋洋地说,让我苏醒苏醒吧,宗建明,让我苏醒苏醒吧。我讨厌她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书面语。跟她不同的是,我从来不喜欢“苏醒”,我从来不知道“苏醒”是什么滋味。我干嘛非要知道“苏醒”是什么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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