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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孔雀羽毛

发布: 2011-9-01 21:22 | 作者: 张楚




        9

        “你倒是挺忙活。”李红说,“你这件阿玛尼都快穿酥了。”

        “一个客户。他们公司财务出了点问题,想让我们做一套假账。”

        “待会跟我一块接丁丁,”李红斩钉截铁地说,“顺便带上你那几根破孔雀羽毛。”

        “我待会还要出门。你自己去吧。”

        “你能不能对丁丁好一点?”李红柔声道,“你能不能不那么自私?”

        “……”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自己,我待你怎么样。”

        “……”

        “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当哑巴卖了。”

        她有资格生气。我重新系上我的围巾,转身去拧门把手。她从身后搂住了我的腰身。我垂下眼睑看着她白皙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我们谈谈好吗?”

        “我们不是一直在谈吗?”

        “不是这样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乳房透过保暖内衣顶着我的脊梁骨。说实话,她破碎的声音完全没有了花腔女高音的高亢,相反,有些像是从羞涩的女孩的嗓音里挤出来的。有那么片刻,我的眼泪差点就流出来。我强挺着没有吭声。她绝对是个好女人。我现在不缺一个好女人,我缺的只是小虎。

        “你把小虎……接过来吧。两个孩子还是个伴儿。”她的细胳膊仍然没有松开。不但没有松开,还把拖鞋踢掉,两条细长的腿勾住了我的膝盖骨。这样,我们两个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儿:我身体前倾斜,左手牢牢握着冰凉的金属把手,而李红则像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住了我的小腹和双腿。也许她也觉得保持这个姿势需要体操运动员的体力和腰肢,很快就从我背脊上滑了下去。滑下去后她没有像通常打情骂俏那样狠狠地揪住我的耳朵,而是将脸庞死死贴住我后背。

        “我真的是想好好跟你过,你知道吗,宗建明,”她的声音很小,“我知道你所有的事,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诚意。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后,再没有杂七杂八的事。我们图什么呢?我们什么都不图,”她好像终于哭出了声,“小时候我们家住在锦州,那里老地震,我爸爸就说,我们回老家唐山吧,那里地广人稀,鱼虾成群。于是,1976年7月26号,我们就举家搬迁到桃源县。结果刚过了两天,就来了场7.8级的地震,还好我们全家都安然无恙。有时候我就想,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已经过去了,后来的事再倒霉,肯定也要比这件事好,所以……”我听到她在拧鼻涕,“我第一个丈夫和他同事被我堵在他们单位的值班室,我啥都没说,我甚至连闹也没闹。第二个男人是个杠头,如果你驳他一句,他会有一箩筐的话等着你……我想肯定有更好的男人等着我。等啊等,就等到了你……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块。就算你啥都没有,可我真的愿意。就算你长着一副兜齿,我也愿意。”

        我转身抱住她。她那么瘦小,抱住她时仿佛抱住了一个发育不良的女孩。“你自己去接丁丁吧,”我佯装亲了亲她眼睛,“我真的有事要办。我要是骗你,我出门就被暴打一顿。”

        她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好看的。

        外面的积雪越来越厚,踩上去能淹没了脚脖子。我打算去找曹书娟。这么大的雪,她不可能再开车去市里。她肯定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她最喜欢看韩国电视剧,尤其是《加油,金三顺!》。也许她觉得她自己就是金三顺吧。真这样吗?肯定不是,金三顺要脸,曹书娟不要脸,这就是她们最大的区别。

        最先发现曹书娟和郭六有勾当的,是我妈。她那阵子给我们看小虎。我妈是个一辈子没进过几次城的农妇,终生的乐趣除了生儿育女,就是拾掇农务,立春栽稻子二伏割麦子,霜冻收白菜腊月焐热炕头。那天她去商场买棉拖鞋。在商场门口,她看到顾客对两个人指指点点。她眼花,而且对县城每件事都有种孩子似的好奇心。她拎着双拖鞋,慢慢踱到那两个人身旁,忍不住“咯咯”笑了。原来是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亲嘴。男人个子矮,女人个子高,那个男人只好把脚踮起。她的笑声惊动了两个正在亲昵的人。女人挣脱开男人毛茸茸的手臂,嘀咕了句“讨厌”,从包里掏出口红描了描唇线,机警地朝四周扫了扫。当她扫射到我妈时,有些诧异似地问:“妈,你怎么在这儿?又迷路了吗?”我妈去看那男人。那男人不是我。那男人怎么会是我呢?我妈立马就蒙了。她没答曹书娟的话,而是指着那个头发稀疏、肥头大耳的男人问道:“他……他是小虎舅吗?”曹书娟她哥我妈以前见过,跟郭六模样倒差不多。曹书娟捋了捋我妈的衣领,安慰她道:“妈,他不是我哥。他是我老板。”她给我妈买了只赵家烧鸡,让郭六开车把她送回家。我妈还没明白过来,就被郭六讪笑着推进轿车。轿车里温度很高,我妈感觉气息急促,心胸烦闷,眼冒金光。后来,她把早晨吃的咸菜全解恨似的吐在车里。当然,这件事当时她并没跟我说。她怎么可能跟我说呢?她的心脏病已经让她说不出话了。

        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曹书娟郭六这对狗男女有奸情的人。我用皮带狠狠抽了她一顿。抽完后我想,好了,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犯点错?然后有一天,我突然被公安的请过去。他们说,曹书娟利用专用发票偷了八百多万出口退税,结果被海关发现,因为数额巨大,税务部门已将案件移交到他们那儿。他们只是象征性地通知家属一声。我当时很纳闷,这事跟曹书娟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小小的财务主管,偷税这种事,公安的不找法人怎么找她头上?后来才知道,郭六的厂子曹书娟能当一半家。好些重要协议和单据,都是她签的字。更让我吃惊的是,她一个人把所有罪名都顶下来。那次我在拘留所见到她,她神情淡漠,只是叮嘱我别担心,把小虎带好。她说郭六先让她顶罪,他会在外面跑关系,用不了几天她就能出来。郭六答应过她,等她出来后就给她两百万当酬劳。两百万哪,我记得当时她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眼前骄傲地晃了晃……结果呢,郭六临阵拉稀,并没把她弄出来。她失踪了,我不知道她到底被判了几年,也不知道她被押在哪所监狱……然后就是那个夏天的“郭六被刺事件”,我发现她从里面出来了,仍跟郭六混。只可惜,我那六把穿着羊肉串的钢钎并没插进郭六屁股。事实是,在我扑上去的刹那,曹书娟挡住了郭六,那六把尖细的钢钎,全部插在她的乳房上……

        我为什么要想起这些B事?这些B事只会让我头疼。我不想头疼,头疼比牙疼更难受。我突然想起李浩宇的话,我们都是细菌。虽然是细菌,我们也要做不头疼的细菌。在鼎盛花园的门口,我又看到了那只流浪狗。我朝它摆摆手,它漠然地瞅我一眼,然后跟着我默默地走,一直走到110栋3门。这个时候我停了下来,它也停了下来。我就摸我的大衣兜,很遗憾的是,衣兜里除了手机和钱包,什么吃的都没有。我蹲下身子朝它吹了吹口哨。它突然大声狂吠起来。当时我想不明白,它干嘛那么生气呢?只是因为我没喂它火腿肠吃?

        事后我想,其实它并没有朝我狂吠。它只是看到了三个彪形大汉站在我身后。他们在我身后大概站了一段时间。后来一个站得不耐烦,这才一脚把我踢了个跟头。他们不但把我踢了个跟头,还用他们粗糙硕大的拳头在我的肋骨、我的鼻子、我的裆部、我的屁股上狠狠砸了若干拳。我被打蒙了,从小到大我还没被这样揍过。有一拳砸在我的肋骨上时,我听到了核桃壳被捏碎了的清脆声响。我想,一定是骨头折了。我只好用胳膊死死抱着我的脑袋。我那阵还清醒,想偷偷看一眼他们的模样,但马上一只拳头就砸在我左眼眶上。他们在打我的过程中没说一句话,我只是听到那只流浪狗在不停地叫,后来叫的声音也渐渐弱下去。我想如果从天空往下俯视,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一个人被三个人拳打脚踢,一只狗在旁边胡乱狂吠。这一切这么安静,跟雪花落在雪花上的声音一样安静……我突然想抱住什么东西,我的手臂似乎想攫住什么。也许他们认为我是想反抗,拳脚上的力道更足了。其实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有个好听的名字,他叫小虎。我想把他抱在怀里。我甚至想起了曹书娟失踪的那段日子……每天下班后小虎都会把饭做好。他才七岁啊。可是他炒的菜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菜,他最擅长的一道菜是红烧鲫鱼……鲫鱼身上的鳞片他总是刮不干净……我那段日子晚上老是喝酒,喝完酒后就躲在书房里上网聊天,要不就激情视频……有一天我听到小虎在门口轻轻地说,爸爸,我可以进来吗?我说进来吧。小虎就站在门口看着我,然后我听到他说,爸爸,我可以站你身边吗?我说站吧。小虎就站在我身边,用他的小手摸我头发。摸着摸着他说,爸爸,你能抱我一会儿吗?还没等我回答,小小的一团肉就钻进了我怀里……我就那么搂着他,他的双臂反勾住我脖颈,他的小脸磨蹭着我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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