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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孔雀羽毛

发布: 2011-9-01 21:22 | 作者: 张楚




        3

        多年来我一直坚信我可能是个被淹没了的……天才。当然,我没跟别人说过。男人到了我这个岁数,如果还没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还没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没学会自己放屁瞅别人,肯定被人笑掉槽牙。我不怕被人笑话,我只是怕被那些我瞧不起的人笑话。不是我吹牛,我们夏庄一千号人,无论男女老幼,哪个不知道我宗建明呢?

        小学一年级时我爸心血来潮养了几条金鱼,两个礼拜就全死了。这在当时的夏庄被人传为笑谈。一个庄稼汉不好好养猪养牛养鸡养兔,养几条花里胡哨的金鱼干啥?养就养了,还全养死了。我觉得我爸挺窝囊,赶集时就顺便偷了几条。这几条金鱼大概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金鱼。我记得高中毕业了,它们也老得游不动了,还在鱼缸里安然无恙地翕动着它们硕大性感的红嘴唇。没人猜到我是怎样饲养这些金鱼的。我不但把它们养活了,还让那条黑玛丽产了许多卵。那些透明的水泡似的卵孵出了几百条蜉蝣大小的黑玛丽。后来我们夏庄的人家就都养上黑玛丽了。再后来,王二家的母牛难产时,也找我去帮忙。有谁会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蹲在牛棚里帮母牛分娩?村里人在我初中毕业时强烈建议我考市农校,专门学畜牧兽医专业。在他们看来,我是个天生的兽医。如果我不去当兽医,那简直是我们夏庄最大的耻辱。

        六年级时我练了五个礼拜的乒乓球,把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大刘打败了。大刘曾是我们县教职工乒乓大赛的季军。那年春天,大刘从独寞镇得意洋洋地带个少年回来,专程跟我打了一场。那场比赛多年后还被夏庄小学的老师们津津乐道。他们谁也没想到我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把少年打败了,印象最深的是当我发完最后一个侧旋球,那孩子突然把球拍往地上一摔,蹲在乒乓球台边上“呜呜”恸哭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孤儿。最后,老师们不得不把他连抬带拖地拽上拖拉机,送回了独寞镇。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孩就是桃源县乒乓大赛青少年组的冠军。他有个很好记的名字,康捷。

        他们都夸我聪明,他们都说,我的心比别人多长了一窍,如果我想干点什么,我肯定能干成。他们说的没错。他们总是对的。高中时我喜欢上了曹书娟。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操场上。高一的新生都在操场上拔草,她蹲在那儿,腰板细得一把掐,乳白连衣裙裹得臀部微微上提,让她既优雅又趾高气扬。当时我就想,哦,这就是我老婆。追她没费什么劲,我给她写了几封情书,请她吃了顿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然后就把她带地洞去了。我们学校有座古城,是元朝大将纳言倴展修的,据说用以囤积粮草,地洞就在古城下边,抗日战争时成为八路军的指挥部。不过当我们上高中时,这条地洞被学校用大石头堵死了,如果他们再不把它堵死,估计会有很多女学生不得不中途辍学。不过那块巨石并没难倒我。我攥着根木棍在石头旁转来转去。曹书娟问,你在干嘛?我就跟她说,我在找一个点,如果把那个支点找到了,我就能把这块石头撬开,如果把这块石头撬开,我们就能钻进地洞,如果能钻进地洞,我们就能干点我们都想干的事了。我记得曹书娟的脸当时就红了。这让我很得意。后来呢?后来我真把那块巨石撬开了。怎么撬的?很简单,我真就找到了那个支点。是的,只是一个点,然后,我和曹书娟就把石头撬开一尺——这个缝隙刚好够我们钻进地洞。

        可是,如果一个男人总怀念从前那点屁事,并故作镇定地讲给人听,那么他肯定不是个天才。最起码讲,肯定不是个腰缠万贯的天才。吃完炖牛肉的下午,那个曾跟我钻过无数次地洞的女人,那个曾经把我当成天才的女人,终于跟我面对面坐到一家冷饮店里。如果一天之内两次见到你前妻,你应该毫不犹豫地去买六合彩。搞到曹书娟的电话很容易,康捷办事相当靠谱。我没跟他说我跟曹书娟的关系,我怎么能跟他说这些呢?我只是貌似不经意地跟他念诵道,我操,那个女人的牙套真他妈性感。他在电话那头“嘎嘎”笑,他早不是那个为了一场球赛要死要活的少年了。五分钟后他把曹书娟的电话号码用短信给我发过来,当然,后面少不了他时常嘲笑我的那句话:种马发情,少妇遭殃。

        见到我时曹书娟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一个离婚的女人跟她的前夫一起吃冷饮,而且脸如塑胶面具,那就表示这个女人跟她的前夫,真的丁点关系都没有了。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曹书娟看着我说,“不过我先告诉你,我最近手里很紧。”

        我没有回答她。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骚扰她了。我把戴着圣诞帽的服务员叫过来,点了两杯酸梅汤。我喜欢喝热的酸梅汤。

        “我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去北京,”曹书娟的右臂托着下颌骨,左手托着右胳膊肘。她没有看我,而是盯着玻璃幕墙外边的露天游乐场。

        我点了支香烟,然后递给她一支。她犹豫了下才接过。我慌忙起身用打火机给她点烟。这个ZIP打火机是当年她去洛杉矶时专门给我订做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如果你今天约我来只是这么干坐着,”曹书娟用手拢了拢头发。她一直喜欢这个动作,“我觉得一点必要都没有。”

        酸梅汤上来了,我没用吸管。我讨厌吸管,就像我讨厌自己现在为何开不了口一样。

        “你应该清楚,我没起诉你,没把你送进监狱,算给你很大面子了。你还想怎样?”曹书娟用中指轻轻弹击着玻璃杯的杯口。她的声音终于不是直线了,我仿佛看到她的胸口在剧烈起伏。这反倒让我心安些。“你还想怎样呢?”她又问了一遍,似乎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她自己。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很好听的铃声,如果没有记错,这首歌的名字叫《洁白的雪花飞满天》,小时候老听王洁实和谢莉斯在收音机里唱。他们的声音有种做作的华美和空洞。曹书娟扫了我一眼,站起来去外面接手机,她就站在玻璃幕墙外接手机。我在座位上能看到她的侧脸。我一直认为,她最漂亮的就是她的侧脸。她的颧骨有些高,正看有点寡相,不过若是侧看,倒有种骨感美。不久她就回来了,她走路的姿势还和以前一样,身体往前一挺一挺,仿佛身后有猎狗在追迫她一般。

        “我走了,”她把手机放进包里。这是一款LV的包。小镇上很少有女人背这种包。“以后不用再给我打手机。从这家店里走出去,我就换另外一张卡了。”她站着,我坐着。她本来就高,她的语速也有些急促,甚至有些疲惫。有那么片刻,我怀疑她极有可能会顾不上店里熙攘的顾客,很优雅地扇我一个耳光。但是,没有。我就那样仰着头凝望着她转身离开了冷饮店。她的那辆红色宝马跑车就停在露天游乐场。

        我终于站起来,去了趟洗手间。在洗手间里我长时间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宗建明。我本来以为宗建明可能会流泪,不过还好,镜中男人只用手按了按自己的眼袋,朝着镜子呲牙咧嘴地笑了笑。他的牙齿缝隙全是烟渍。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不要找你的敌人陪你喝茶,她像你牙缝里的烟渍和你舌尖上的醋,使你烦躁不安。

        4

        “你下午是不是出门了?”李红问。

        “没。一直在家睡觉来着。”

        “真的?”李红换上拖鞋蜷缩进沙发,“那你为什么还穿着这件阿玛尼?”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衣。我竟然还穿着大衣。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每次打麻将或者会朋友,我都会貌似隆重地穿上它,“哦,下午去康捷那儿玩了会儿。”

        “不会是又和曹书娟打对家了吧?”李红“呵呵”笑了两声。

        “没。怎么可能呢?”我倒杯凉白开递给她,把她的小腿轻柔地抬上我的大腿捏揉起来。我按摩的手艺不错。我说过我可能是个天才,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别人做的好那么一点。

        李红很快就放松了,小声哼唧起来。“其实见面又能怎么样?”她摸了摸我耳朵,似乎在安慰我,“你当时把她整那么惨,差点就死你手里,”她用手支起我的下巴,很耐心地打量我,“宗建明,你知道吗,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破了的镜子是圆不了的,花儿不会在一年里开两次的。”

        “我比你清楚。”

        “那就好,”李红把我揽入她怀里,似乎我不是她男人,而是她尚在哺乳期的儿子,“你也该清楚”,她咬着我耳根说,“我跟她们不一样,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哎,你到底有什么好呢,嗯?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喜欢你,缠着你?”

        她还没说完我就把她扑倒在宽大的沙发上了。沙发弹性很好。我喜欢跟女人做爱时脚趾触到温软的棉布。“好了……好了,我要去接丁丁了,”李红喘息着推搡开我,笑着拧了拧我的鼻子,“你呀,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

        她走了,房间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突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我先给单位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王雅莉。她是我们单位去年新招聘的大学生。她细声细语地告诉我,她已经帮我把两家企业的申报表录好了。我只是“嗯”了声。这个安静的姑娘似乎对我很有好感,如果我没去上班,她会很自然地接手那本来应该由我处理的事。接着我又给康捷打了个电话。我听到麻将牌掉到地板上的声响,他似乎在叼着香烟讲话,口齿不是很清晰,他说:“怎么样?嗯?爽了吗?你该好好谢谢我!明天,记住,明天去大陆海鲜请我吃龙虾!”然后是哗啦哗啦洗麻将牌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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