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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孔雀羽毛

发布: 2011-9-01 21:22 | 作者: 张楚




        8

        我按了不下二十次门铃。估计曹书娟在猫眼里观察我半天了。小虎肯定没跟她在一起。听说小虎被她送到了市里的私立学校。

        我说:“开门,曹书娟。”

        我说:“你为什么不开门呢?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我说:“你把门开开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我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说:“我们从十六岁就谈恋爱。难道你现在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我说:“如果你还恨得牙根痒痒,你就把我在笼子里关上半个月。”

        我说:“曹书娟,你不开门的话,我就把这扇门给砸烂了。”

        我说:“开门,曹书娟。”

        我说:“谁没疏忽的时候呢?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最后一句话是李浩宇说过的。不过从我嘴里说出来有些可笑。我彻底没辙了。我不可能真拿锤子把门砸烂了。我可不是个野蛮的人。我上过大学,小时候就会给牛接生,我是个没有成功的天才。我突然想哭。我好久没哭过了,或者说,在我有生以来的记忆中,我好像就没哭过。可那天,坐在曹书娟家门口的楼梯上,我突然想哭了。我知道这很危险。这不是好兆头。很好,这个时候我接到了李红的电话。她貌似漫不经心地询问我,是否已经把那几根破孔雀羽毛送给了丁丁。我说,丁丁不是上学了吗?李红就说,中午你接她吧,顺便带她吃肯德基,再把那几根破羽毛给她,为了给她一份惊喜,你可以把羽毛用礼品盒包装起来。我打着哈欠说,单位很忙,中午有客户要请吃饭。李红就嘟囔着说,你少喝点酒啊。你现在每喝必醉,简直有酗酒的倾向了。

        从十一楼坐电梯下来,我才发现下雪了。桃源总这样,每到冬天就铺天盖地地下雪,把各种颜色都染成白色,看着挺耀眼挺迷人的。我缩着脖颈,突然不知道去哪儿。我好像没有任何必须要去的地方。我多想找个会出气的说说话啊,哪怕它是条狗。还好,在小区垃圾箱旁,我真的遇到了一条流浪狗。说实话,我还从来没见过浑身没毛的狗。它看上去更像一头营养不良的猪崽,在一堆被刨得杂乱的垃圾中急切找寻着食物。当它发觉我在冷眼看它,它也漠然地瞥了我一眼。它的黑眼珠在雪地里像两颗煤糊。我顺手摸了摸衣兜,我记得里面还有两根火腿肠。后来我俯身蹲它旁边,剥掉肠衣,犹豫着递到它嘴边。它嗅了嗅,一口就吞下去。它竟一口把整根火腿肠吞进肚子。我忍不住伸手摸它。它没动。它的皮肤像张砂纸,长满了烂苔藓的砂纸。

        我起身离开时,它的眼里忽然流出一行泪。

        一条会流泪的狗。我碰到了一条会流泪的狗。我本来想把那条流浪狗带回家,可是后来又想,我都不能带小虎回家,更何况一条长得那么丑的狗?街上行人稀少,下雪天,他们都喜欢猫在有暖气的房间。我也不例外。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单位报到了。我们所长,那个喜欢跳交谊舞的老太太,对我不是一般宽容。也许在她看来,像我这样的男人能安全地活着,不给她添什么乱,已让她感激到烧香拜佛了。

        在单位门口我碰到了王雅莉。她见到我似乎很惊讶。她说刚想打电话给我,有人找我呢。我漫不经心地问是谁?她垂着头喃喃道,喏,他还没走呢。

        是李浩宇。李浩宇坐在办事厅的椅子上抽烟。他是个不会吸烟的人。他只是把烟从鼻孔里艰难吸进去,顷刻间又从嘴里吐出来。他吸烟的样子让他显得既寒酸又古怪。“哦。我来这儿有些公务。不过已经办好了。”他朝我迅速瞄一眼,低着头又猛吸了一口香烟。接着他佝偻着腰剧烈咳嗽起来。“我这几天有些感冒。你知道,冬天简直是气管炎患者的地狱。”他哆嗦着掐掉香烟,盯着墙壁突兀地问道:“中午你有空吗?我请你吃涮鱼。”也许他怕我对他过分的热忱有所疑虑,接下去他貌似坦荡地感慨道:“下雪吃鱼跟红泥火炉话春秋,人生两大快事呢。金圣叹说的。”

        我从没听过金圣叹这个名字。看来李浩宇的确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说的话我都听不大懂。我还是绷着脸。他连忙小声商量着问:“不然……我们叫上康哥吧?”我说不用了。他牙疼,请一个牙疼的人喝酒,只会让他的牙更疼。他如释重负般“哦”了声,弯下腰替我把门拉开。

        我没想到他会把吃饭的地方选在“香湾活鱼锅”。以前曹书娟我们经常来的地方。把一尾鲜鱼煮进麻辣的汤里,鱼的味道真不是一般的鲜美。李浩宇把鱼眼附近的嫩肉小心着剜出来,全夹进我的吃碟,他自己则只吃了几根半生不熟的菠菜。我们喝了一瓶五十年陈酿的茅台,是他从车里取出来的。说实话,我没想到这孩子有一辆宝马。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突然知道康捷为什么要跟李浩宇这样的人交往了。李浩宇没上几年班,又没什么职位,他们来往的唯一原因就是,李浩宇可能是个所谓的“富二代”。

        酒的味道挺醇厚。事后我想起那个漫天飞雪的午后,我跟个只见过一面的孩子吃了顿还算丰美的午餐,确实有些不可思议。我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他好像也不是。不过我们还是说了些话。他的话有一搭无一搭,全然不在情理之中。有那么片刻我愣愣地盯着他。他的人中很短,按照桃源县的说法,他的寿命应该不会太长。与他的人中相比,他的下颌则很长,这让他的脸颊有些失去比例,有种滑稽中的威严。而他的眼睛……怎么说呢,很纯。我不知道用纯这个词来形容男孩的眼睛是否合适,可事实是,他确实有双看似无辜的眼睛。

        “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大。听说有一次你自己就喝了两斤衡水老白干?”

        “老黄历了。”

        “听康哥说,你打得一手好乒乓球?你跟刘国梁交过手?还赢了他一局?”

        “我有三两年没摸过球拍了。”

        “我嫂子是开美容院的吗?”

        “我还没结婚。不过……我结过婚。”

        他好像不清楚问什么好了。他的牙齿间咬着一根青菜,呆呆地望着翻滚的鱼身。

        其实,我本来想告诉他,我二十一岁就跟曹书娟结婚了。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我是凤凰男,她是凤凰女。我在税务师事务所上班,每个月只有七百块,曹书娟在县锁厂当配件工,每个月四百五十块。生下小虎后她只待了两个月产假,就去一家私人文印部当打字员。小虎两岁时,她开始频繁更换工作:先是辞掉了打字员的职位,到农贸市场卖山东煎饼,然后到家冷饮店当门童,专门对那些前来吃冰淇淋的孩子们像鹦鹉那样不停地说着“您好,欢迎光临”。之后,她又跟亲戚推销一种昂贵的保健品,传销禁止后她借钱买了辆二手电三轮,晨起六点钟就到汽车站、小区门口拉客。有一次马文母亲住院,他夜间陪床,清晨去上班,随手在医院门口招了辆三轮车。那个车夫裹着军大衣戴着白口罩,脚上蹬着双翻毛皮鞋,将马文拉到单位时已气喘吁吁。马文刚想掏钱,车夫摆摆手说,马文,我是你嫂子。马文这才明白过来,车夫原来就是曹书娟。

        “对了,你怎么看待夫妻间的忠诚问题?” 李浩宇没看我。他盯着盘子里的青菜。他来回用筷子扒拉着青菜,“如今搞一夜情的太多了。”

        曹书娟就是登三轮车时认识的郭六。郭六当晚喝醉了不敢开车,把车停在酒店的停车场。曹书娟将郭六送回家后,在三轮车上捡到一个黑色手包,里面装着手机、身份证、汽车钥匙、伟哥、银行卡和两个数目惊人的存折。她随意从手机里挑了个号码打过去,间接找到郭六,将手包还给了他。郭六很感激,便邀她去他的工厂当现金保管。当然,按照我的理解,郭六其实从开始就心怀歹意。我甚至可以打包票,这完全是场阴谋。郭六当晚乘坐曹书娟的电三轮,肯定是故意把手包丢在了上面。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李浩宇诺诺地说,“我有婚姻恐惧症。我大学时还得过抑郁症,没毕业就不念了。”

        他干嘛跟一个不熟的人说这些话?我不是神甫,他也不是信徒。我们也没在教堂里。

        “对了,跟你问个问题。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吗?”说到“宇宙”这两个字时,他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他双手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十厘米。

        我就盯着那三十厘米的宇宙说:“我只看过《ET》和《星球大战》。”

        “太阳有130万个地球那么大,而银河系里又有2000多亿颗太阳那么大的恒星。”我盯着他。他的瞳孔放射出一种光芒,让他蜡黄的脸颊在瞬息间红润起来。“你可以闭上双眼想一想,2000亿是什么概念……”我的眼睛依然睁着,不过他的眼睛倒是安静地闭上了。“你可能根本想像不出银河系有多大,在我们肉眼看来,那只是一条点缀着星星的河流……前几年,天文学家又发现了500多亿个与银河系类似的恒星系统。”

        “哦。”

        “宇宙里肯定有不计其数的外星人。他们之所以没有冒昧地打扰我们,”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只是因为,整个地球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玻璃球那么大小的一个玩具。”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有谁会跟玩具过不去呢?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依附在玩具上的细菌。或者说连细菌都不如,只是一个个原子那么大的物质。外星人肯定也不是以我们通常认为的方式存在,他们可能是气体,也可能是液体,更有可能是透明的非物质。他们干嘛非得以人类肉体的方式存在呢?”他笑了笑,“没准肉体灭绝后,我们倒有可能在肉体之外见到他们呢。”

        我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曹书娟送我的打火机。

        “可是,即便我们只是一群细菌,也该有细菌的道德底线。你说呢,宗建明?”

        我把一盘宽粉倒进锅里。我有点后悔跟他出来吃饭。他只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小职员,喜欢跟人夸夸其谈,以显摆自己渊博的知识。可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十几岁就会给牛接生。

        “有一个细菌想办点事。可是,他不确定,这事儿是否值得他去办,是否值得他付出一些代价。”

        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是因为,他说的已经够多了。当我们结束了这顿午餐,已经是下午两点。李浩宇坚持开车把我送到单位。他车技很好,安谧的雪花大片大片打在车窗上,他仍把车开得又稳当又快捷。他的酒因为凛冽的寒气醒了不少,他肯定也为在酒桌上说了那么多该说或者不该说的话有点后悔,这让他的眼里有种惶惑的神情。当我下车时,他喊住我,说了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他说:“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让他打;有人要你的衬衣,你连外套也让他一块拿走;有人逼你跑一里路,你就同他一起跑二里。这样会舒服些。”

        他干嘛给我讲这些?难道他知道我什么事?可即便知道,又有狗屁关系?我又不是山西煤老板,为了洗白只得为山西某集团注资50亿元。我只是宗建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我摇摇头。关车门时我听到他“哦”了声,然后微笑着说:“不过,以牙还牙的滋味,肯定也挺爽。”

        当时我想,他不但是个天文爱好者,还是个基督徒,如果他不是个基督徒,那么他肯定是个疯子。我没有必要听懂一个疯子的话。我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该怎样拿到一笔钱,该怎样把小虎抢到我身边。如果真如李浩宇所说,我只是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细菌,那么,这就是这个丑陋的细菌活着的全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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