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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孔雀羽毛

发布: 2011-9-01 21:22 | 作者: 张楚




        11

        那天早晨我五点钟就穿好了衣服。李红和丁丁还在熟睡。我打开电脑看《海绵宝宝》,一直看到五点五十。这期间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看看楼底下有没有人,有没有车。不过我的理智告诉我,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五点五十我准时下楼。天黑漆漆的,只能看到白色的积雪映衬着暗影。我真的看到了一辆红色霸道。我安慰自己,一定要冷静,然后我把衣兜里的一把钥匙扔到地上,佯装捡钥匙时,顺势仔细地摸索着轮胎下面。下面真有一把钥匙,即便看不清,我也知道这肯定是把崭新的钥匙。打开车门坐上座位时,我整个人突然松懈下来。我甚至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仿佛我马上就要开着新车去旅行。是的,就是旅行前那种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伴随我到了迪拜吉美大酒店。

        虽然停车场的灯没亮,我还是很轻易地就找到三号停车位。我看了看手机,是五点五十八分。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还有七分钟,就会有两个男人从酒店门口走出来,坐上我的车。康捷曾一再叮嘱,不要和他们说话。这难不倒我,我向来是个沉默是金的人。我记得在那七分钟里,我打开手机,听了一首歌。那是首俄语歌,是个漂亮男人唱的。可是我没记住他的名字。我说过,我对超过三个字的外国名字总是记不好。不过我知道他的唱腔叫“海豚音”,我还知道有个叫张靓颖的中国歌手也会“海豚音”。那是首超长的歌,我一边听一边盯着我的手机。我从来没发觉一秒一秒地数时间,是这么熬人的事。当俄罗斯男人的“海豚音”响到第二遍时,酒店门口仍然一个人都没有,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六点零五分了。

        我敢肯定,除了那次,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汗毛竖起来的时候。我之所以知道我的汗毛竖了起来,是我用手背擦脸上的汗时,本来纤细的汗毛扎疼了我。我只好又把那首《歌剧2》重放一遍。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酒店的那扇门。那是一扇透明、豪华的玻璃门。我能看见门上用金粉描了一只虬龙和一只凤凰。它们一动不动趴在玻璃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随着门的转动飞舞起来。当我发现已经是六点十分时,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如果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是我的手机出了差错。这么想时,我有点恨起自己来。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稳住稳住稳住稳住稳住”,仿佛不是说给自己听,而是说给那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听。

        当桃源一中上早自习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对面马路上驶过时,我又看了看手机,六点十五分。也就是说,那两个我从来没见过的蠢货,已经整整晚了十分钟。我觉得口干舌燥,我当时想,我怎么没拿瓶矿泉水呢?即便没拿矿泉水,拿瓶酒也不错。我突然想起了在康捷家被打碎的那瓶葡萄酒。想到葡萄酒时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然后是满眼的红色液体在眼前缓慢流动……

        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车里了。我必须出去透透气。我从车里蹦了下去。车位离玻璃门的距离超不过十五米。这十五米我只走了八步。是的,只走了八步。我记得我一直在心里念叨着“一步,两步,三步……”当我从玻璃转门进去,大厅里一个服务员也没有。灯光倒是很亮,我猜服务员一定还在睡懒觉。我忍不住在偌大的前台大厅装模作样转了一圈。我从没来过这个酒店。我没想到这个酒店这么气派,墙壁上全是光着屁股的金发仙女。她们看上去就像是真人被挂在了墙壁上……那两个人就是我盯着油画时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我当时确实吓了一跳。他们的头上蒙着黑色头套,看上去就像是香港警匪片里的银行抢劫犯。他们没有奔跑,他们只是轻便地、快捷地行走,仿佛两个坐长途火车的人到终点站时,旅途中的焦急在迈下火车的刹那,终于被到了目的地这个事实缓冲得懈怠了。

        我转身就跑。我有种预感,我等的就是这两个人。我必须在他们找到我的车时先坐到驾驶员位置。看来我的判断是准确的,我刚把车发动好,这两个戴黑色头套的人就钻了进来。我想也没想就将车窜出十来米。这时,我听到其中一个压着嗓子说,慢点,路滑。我“嗯”了声,同时想通过反光镜仔细地看看他们。我当时特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儿。可是,车行驶了十来里地了,他们仍没舍得把头套摘下来。我不知道这是否影响到他们的呼吸,不但让他们的声音变形,也让他们显得格外紧张。

        “我操!这是啥东西!”这人一口东北腔。

        “妈的!你怎么把这玩意带出来了?”另一个也东北腔,只不过他的声音嫩些。

        “这是啥玩意?”

        “蜥蜴。非洲蜥蜴。你不知道啊?丁盛最喜欢这些玩意。不过蜥蜴是要冬眠的,跟熊瞎子一样。”

        “那这只咋没冬眠呢?”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只不冬眠的蜥蜴,那它肯定是丁盛的。”

        “哦。可能是从他口袋里跑出来的。真他妈怪,哪有兜里揣着蜥蜴散步的?”

        “这有啥啊。听说他家里还养了好几条黄金蟒蛇呢。”

        “养那玩意,还不如多养几个老婆。”

        “操,他老婆还少?五六个也有了!他那些孩子因为财产的事,打得不可开交。”

        这是两个饶舌的东北人。后来,我承认,我一点听他们讲话的心思都没有。我的脑袋里只是来回旋转着两个字:“丁盛”。看样子他们是把丁盛给咋着了。这么想时,我的心跳得更快。我的车开得比我的心跳还快。我从没想到我能在积雪里把车开得如一头敏捷的麋鹿。

        接下去简单多了。我把他们送到西客站时,还不到七点钟。我在雪天只用了四十分钟走了一百二十里路。我对我的速度很满意。唯一遗憾的就是,直到那两个东北人下车,我也没看清他们的模样。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车安全地停在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停车场。当我呼着长气转身下车时,突然有个东西从我肩膀上窜了出去。

        那是一只蜥蜴。一只绿色蜥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蜥蜴。它足有半臂长,趴在水泥地上,恐龙样的头颅上长着两只棕色的眼睛。它静静地瞪着我,仿佛随时听从我的吩咐。它在等我一起散步吗?那两个东北人干嘛没把它带走?我忐忑不安地盯着它,俯身把钥匙放在轮胎下。当我打上出租车时,它还以最初的姿势卧在那里。我不时扭过头,透过车窗回望着它。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只没有冬眠的蜥蜴就要被冻死了。

        到桃源县城时,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李红见到我时有些不满,也许昨天晚上我确实把她弄疼了。她大声地询问我大清早的跑哪儿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我朝她笑了笑。她就说,别自作多情了,你笑起来挺丑的,鼻子那么尖,还长着副兜齿。

        我就说,我知道。他们都说我像俄罗斯人。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普京。

        12

        丁盛的事,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全县城。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迪拜吉美大酒店跟情人过夜,晨起散步时被人注射了氰化钾。每天凌晨六点五分散步是丁盛雷打不动的习惯,只不过,从今后他再也不能带着他的蜥蜴或蟒蛇去散步了。

        当天桃源县百度吧里关于丁盛和关于氰化钾的帖子铺天盖地。甚至凤凰网上也有了相关新闻,题目叫“亿万富翁酒店偷情,怎奈横尸酒店走廊”。我没去康捷家,他直接把三十万现金送到了李红家。他说,没把钱直接打到我的银行账户,是怕有人怀疑。这些现金也不是一次性提出来的。“你现在不能把这些钱存到银行,”他说,“近期内你也不能花这些钱。这是为了你好。”其实他的潜台词是,为了他好,我决计不能出半点漏子。

        我说我知道。

        他没多问别的,他也没多说别的。他不用说别的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一直都比他聪明,只是我运气不好。我把这些钱全藏进我的破皮箱。后来我坐在皮箱上,想着我的屁股底下坐着三十万块钱,真是爽透了。我闭上眼睛,感觉像是坐在飞机上,正朝着无比美妙的地方飞去。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有了这些钱,就能买一处两室一厅一卫的的房子。房子不够大,但足够我和小虎住,当然如果李红愿意,也可以和丁丁搬过去。我讨厌丁丁,可她毕竟是个孩子。我一个大老爷们怎能和一个孩子计较?我坐在皮箱上不停吸烟,又泡了杯速溶咖啡慢慢喝。喝咖啡时我又把今天早晨的事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我没发觉我有任何差池。可以这么说,我的每一步都做得非常完美。我甚至很佩服我在车里听了两遍《歌剧2》。

        那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我不停地吃东西,不停地刷新桃源贴吧的帖子,看网民们热烈到近乎疯狂的讨论。他们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谁胆子这么大,干掉了丁盛;二是在迪拜吉美大酒店跟丁盛过夜的女人是谁?当然其他方面的帖子也很热闹,比如有人问,丁盛到底有几个老婆?有几个孩子?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有人说,丁盛跟原配并没有离婚,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县里的某事业单位上班,这个儿子和丁盛的关系很紧张。另外丁盛还有四个小老婆,这四个小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二十一岁,一个儿子刚过十四岁生日。后面的跟帖形形色色吐沫乱飞。有人刚佩服一个男人能娶这么多老婆,立马就有人回帖说,丁盛每天都固定吃两个猪腰子,都是从“大老黑”熟食店买的。接下去,又有江湖术士开始卖一种价格便宜、功能非凡的春药,他保证这种春药吃了之后,一晚能驭三女……

        到了晚上,到底谁跟丁盛在酒店过夜的帖子突然点击量暴涨,很快突破了20万。我漫不经心地一页一页浏览。在倒数第六页,一个貌似知情者的家伙斩钉截铁地说,那个女人就是桃源县最牛的女人,叫曹书娟。她开一辆红色宝马,以前从事钢锹进出口贸易,现在跟丁盛联手搞房地产开发。发帖人还贴了一张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曹书娟的照片,不过很快就被吧主删除了。

        说实话,看到“曹书娟”这三个字,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那天康捷跟我说,曹书娟跟丁盛关系很密切,我只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没想到倒是真的。她怎么跟丁盛勾搭上的呢?不过我很快就释怀了。像她那样的女人,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有可能。如果哪一天她跑到美国当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任女总统,我也丝毫不必觉得惊讶。看来那天在她家楼下收拾我的,没准就是丁盛手下。想想那天的情形,又想想曹书娟,我的咖啡就喝不下去了。

        吃完晚饭后我跟李红商量,要不要出去旅游一下?李红说,冰天雪地的,去哪儿旅游啊?我说去海南啊,我们去海边游泳、晒太阳、潜水、吃龙虾、喝椰奶。我请你们娘俩,飞机票和来往费用我全包了。曹书娟笑着说,得了吧宗建明,你发横财了啊?听到这句话时我不禁沉默了。我很后悔刚才说的话。于是我说,我没发横财,我也没有多少钱,但是我们在一块半年了,我们还从来没有三个人一起去旅行呢。我认为我和丁丁的关系有可能在旅途中有所改善。李红沉默不语,只是用她的手指蹭着我的手背。后来她说:“这样吧,我们别去海南了,我们去哈尔滨。现在正是看冰灯的好时节,而且我老姨他们全家就在哈尔滨,吃住不用花钱,我也有五六年没见到他们,说实际的,还真是挺想他们呢。”

        我们就一本正经地谋划去哈尔滨的行程。我们把日子定在后天。李红说,有几个重要的顾客要做定期保养,现在打电话通知人家太晚了。我说好吧,哪一天都无所谓。

        第二天上午我回了趟老家,看了看我爸我妈。下午,胖子马文来电话,说让我赶快到单位去一趟,有几个警察找我,说要了解些情况。我说好吧,我马上就到。我干嘛答应得那么爽快?不过我倒真的很镇定。我先给康捷打了一个电话。康捷说,我操,你做什么坏事了啊?是不是找小姐没给钱?我说谁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康捷说,你什么都没做,所以你什么都别乱说。去就去嘛,有什么好怕的?我又问他,需不需要找个律师?他果断地说,找个屁啊,他们问你什么,你就如实回答什么,警察不会冤枉好人的。要相信政府嘛!

        我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怕我的手机被人监听了。我冷静地说,是啊,我这就去,你在哪儿?要不开车送我到单位?康捷说,你要是不怕晚就等着我送你吧,我正在北京的三里屯酒吧跟人喝酒。

        警察的态度倒和善。他们把我带到了讯问室。开始只是问些年龄籍贯之类的问题。后来就问我昨天早晨几点起床?起床后干了什么?我想了想说,我昨天起得很早,这段时间我老是失眠。至于几点钟倒记不清了。起床后我到文体中心跑步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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