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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孔雀羽毛

发布: 2011-9-01 21:22 | 作者: 张楚




        还好,李红很快就把丁丁接回来。丁丁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喜羊羊和灰太狼》。这是部整个银河系最烂的动画片。它不会让孩子们变得可爱,只会让孩子们变得更蠢。丁丁就是最好的例子。李红把丁丁放家后又去美容院了。这个女人是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工蜂。不过这样也好。这样能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到了书房,打开了那只皮箱。这是只棕色的皮箱,1994年上大学时买的,我怀疑它根本不是皮子的,而是人造革的,这么多年来,它的色泽越来越黯,已经破了两处,露出黄色的硬纸板。可这并不妨碍我拎着它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一只开胶的乒乓球球拍,几张散发着霉味的奖状,几束干掉的野花,几本相册,然后,就是那七根羽毛。

        我已经忘记了这是我多少次打开它,在冬日昏黑的光线里欣赏这些羽毛了。屋子里没有开灯。羽毛色泽暗淡,密集的绒毛上长着一只沉郁的蓝眼睛。

        “喂……”

        我知道她是在招呼我。她总是这样招呼我。她这样招呼我总是让我很不爽。我不爽的时候通常会保持沉默。于是我听到她扯着嗓子喊道:

        “喂!给我一根行吗?”

        她把屋里的灯打开了,站在门口俯视着我。我还从来没见她用过这种眼神跟我说话。她棕色的瞳孔里流出的是那种类似濒死的小野兽特有的温情。这眼神让我感觉很舒服。我问她:“喜欢吗,你?”

        “这是孔雀的羽毛吗?”

        “嗯。”我拿起一根朝她晃了晃,然后麻利地放进皮箱。接着我把另外六根羽毛也放进了皮箱,用乒乓球拍压住。皮箱拉链拉起来的动静很响,我留意到丁丁棕熊般的身体随着拉链的声音颤抖了下。我把皮箱塞到沙发底座下面,这才对她说:“喜欢的话,叔叔以后给你买。动物园门口不光有卖孔雀羽毛的,还有卖象牙的、卖獭兔的、卖蟒蛇的……你喜欢红屁股的金丝猴吗?”

        “我就想要刚才的那几根,孔雀羽毛。”她咬着肉嘟嘟的嘴唇说。

        “哦……这个……”

        “七根,”她眯缝着眼睛说,“一共是七根,快点给我。”

        我盯了她半晌,说:“放心好了,我一根也不给你。”

        她的脸通红通红的。她似乎要哭出来了。

        我说:“别想得到不是你的东西,知道不?如果你现在不知道,长大了就会很狼狈。尤其是你这样一个又胖又丑的女孩。”

        她肯定听不懂我在讲什么,她只是轻声轻语地说:“我会告诉我妈。我会跟她说,你连根孔雀羽毛都舍不得给我。你不怕我妈生气吗?你不怕我妈把你赶出这座房子吗?”她倚着门扶手插着胳膊站在那里,说话时除了肥硕的双腮鲶鱼般翕动几下,她的整个身体仿佛就是根冰凉的、粗糙的大理石柱。  

        我点了支香烟。我觉得这确实是件挠头的事。后来,我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顶:“随便,我又没用针缝你的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实话,叔叔一点都不喜欢你,真的,可是,叔叔还得装出喜欢你的样子,这挺难受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孩子。你跟小虎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天使,一个是狗屎。”

        丁丁就是这时哭起来的,李红也是这时拧开防盗门走进来的。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如果她听到了,那天晚上我也不会躺在她的床上了。她给丁丁买了蜂蜜小面包。吃了蜂蜜小面包的丁丁不哭了。那天晚上,李红搂着我说,跟孩子计较啥呢,孩子是什么?孩子就是小动物,小动物喜欢什么?喜欢甜的喜欢暖的,你往她的嘴里塞块糖,给她的脚上套只棉袜子,她就欢喜了。她没有跟我说孔雀羽毛的事,也许她说了,我忘了,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个晚上,她趴在我身上狠狠咬我肩膀,就像一只记仇的獾终于用獠牙狠狠咬住了它的敌人,良久都没有松开。

        5

        我足足打了十几遍手机曹书娟才接。很显然她记住了这个不受欢迎的号码。让我略感意外的是,她似乎颇为平静,没有丝毫厌恶的意思。她说,她现在很忙,只能给我一分钟。她还说,我跟你已经离婚了,我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要动不动就骚扰我。说到“骚扰”这两个字时,她语气冷静,仿佛只是在转述别人的台词,表明别人的态度。我只好跟她说实话,我必须跟她说实话。我必须把上次在冷饮店没说出来的话全告诉她:

        “我想要小虎。”

        “你说啥?大声点。”她有点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能换部好点的手机吗?”

        “我想要小虎。我想把小虎接过来,跟我一起住。听清了吗?”

        “你疯了吧,宗建明?”曹书娟惊讶地问道,“你是不是刚从五院里跑出来?”

        “没错,我刚把精神病院的护士全打晕了。我正在开着飞机在世界各地旅行。”

曹书娟半晌没说话,她不说话就表示,她正在认真对待我。她必须把我的话当成真话。

        “你连房子都没有。你现在还住你姘头家。”

        “这个不用你发愁。”

        “行了,别做梦了。宗建明。你总是在梦游。你总是搞不清,你是什么东西,你配有什么东西!”

        曹书娟大吼一声挂了手机。她挂的很对时候。如果她还吼叫,她的声音肯定跟我的手机一起摔到地上了。后来我就坐在马桶盖子上抽烟。我的要求难道真过分吗?我想小虎了,我想把他接过来一起住,这一点都不过分。如果这个算过分,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过分的事?

        我突然想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于是我坐在马桶上给康捷打手机。刚接通我就按掉了。我觉得如果康捷知道了我以前那点鸡巴事,肯定瞧不起我。除了小时候赢过他一场球赛,我好像样样都不如他。我就给马文打,马文很利索地接了。不过,我干嘛要跟这个喜欢吃巧克力的胖子说我的私事?他知道的还不够多吗?我又不是个喝醉了的抑郁症患者。后来我就给菲菲打。菲菲是个可爱的东北姑娘,跟我有过几腿,她最擅长的是冰火两重天。她极瘦,躺在白色床单上扭动身体时,就像医学院的教授在冷漠地摆弄一副人体骨骼标本。她极爱说话,如果你不打断她,她可以从地球一直说到冥王星。她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可惜,那天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扭捏不安,我隐约听到了一个男人粗重愚笨的喘息声。打扰一个女人做生意是不厚道的,我只得恹恹地掐掉电话。后来,我索性打开手机上的电话簿,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翻,翻到最后一个人名,我才发觉,我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个念头让我沮丧起来。这沮丧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当李红敲起厕所的门时,我还在愣愣地盯着墙上的一只死苍蝇。这只苍蝇还没腐烂,我想肯定是以前的某个男人用苍蝇拍随手打死的,而且这个男人有洁癖,他甚至不愿意把这只苍蝇扔进垃圾箱。

        “你有空吗?”李红斟酌着问,“我想跟你……谈些事。正经事儿。”

        “我很忙。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是啊,你是很忙。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穿着裤子拉屎。”

        我只得从厕所里磨蹭着走出来。她能有什么事?什么重要的事能让她舍得放下美容院的顾客?我狐疑地盯着她。我肯定把她盯毛了。她的唇边粘着一粒米粒。

        “曹书娟给我打电话了。”

        “什么?”

        “曹书娟给我打电话了。听清楚没?曹书娟给我打电话了。”

        这倒让我有些毛了。曹书娟给她打电话?她们根本不是一个星球上的人。她们之间有数十亿光年的距离。

        “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我的。”李红双臂交叉倚靠着推拉门,“不过,她真的给我打电话了,”她似乎为接到我前妻的电话有些抱歉,“曹书娟说,你想把小虎接到我这儿来?嗯?”

        我不知道该答“是”还是“不是”。如果回答“是”,那么我肯定是个不知趣的男人,竟然想把儿子接到情人家里住。如果回答“不是”,那么我肯定是个虚伪的男人,竟然不敢承认想把儿子接到情人家里住。

        “我知道你是个好爸爸……”李红压着嗓门说,“你对丁丁那么好,更别说对小虎了,”她摸了摸我的下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她的眼睛潮了。我知道她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我想她那些年费过万的客户都是被她湿漉漉的眼神打动的。“我已经很累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得更累。谁希望自己总是筋疲力尽呢?你说呢?”

        我只有说“是”。我肯定不能说别的。

        “如果你真的想小虎了,可以把他接到家里住几天,”她轻声轻语地说,“这个我绝对没有意见。”

        我走上前紧紧搂住了她,然后垂下头吃掉了她唇边的那颗米粒。她在我怀里突然小声抽泣起来。她也把我搂得紧紧的。她的胳膊那么细。她的细胳膊上长满了浓重的体毛。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她胳膊上的毛给刮掉。

        “我肯定会把小虎要过来的。”我望着她的眼睛,“我想跟我儿子住一块。这段日子,我总梦到他……”

        李红一把推开我,然后仰着头看我。她的表情有些错愕。也许她认为她的这番话是白说了。她往后退了两步,又扫我两眼,转身就走了。她关门的声响不大,说明她还没有真正生气。女人真正生气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她们的瞳孔会喷出紫色的火。那股火焰会让她们精致的脸庞在瞬间变得畸形,仿佛一个塑料玩具被人狠狠踩了两脚。

        我从楼上鸟瞰着她上了她的那辆马6。她开车的速度还和往常一样慢。她是个急性子的人,可她开车从来不超90迈。这很好,她开了十几年的车,从来没有撞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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