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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调
苏 炜

那时候,她已经把他领回乔芭寨,悄悄踏进了他们女知青的竹楼。那是一个沿着树皮墙挂满一溜整整齐齐绣着“为人民服务”红字挎包的高脚竹楼。楼底下养着几头老水牛,不断在他们的话语声、滚闹声中发出长长的叹息一般的反刍声。每年为了避开扰人的三月三,寨子里大摆空城计,把知青和少壮劳力拉去开荒工地安营扎寨,这反而成全了他们俩的历史性幽会。廖冰虹告诉米调:她是以来了“例假”为由,请病假跑回来会他的。米调故意问:你真的来了吗?来了我可不敢。她含嗔笑了,推了他一把,两人顺势跌落在竹床上。

刚才在灌木草丛里,他们真的就像那些过三月三的红男绿女们一样,亲着搂着,翻着滚着,米调那身滑稽的傣族行头连同她的花伞、斗笠,滚散了一地。可是,笨手笨脚的,他们竟然没有做成功。那些年里,米调一直坚守着“203”的“三不许”原则,云游四方,不是没有机会遇上女人,而是他在潮湿的夜梦中始终不能忘怀的,只有她——脸盘儿不算漂亮但气质绝对独特的廖冰虹。他总想把自己神圣的“第一次”,留给她。结果重逢的一刻,坠身在馥郁的花香草香里,积蓄多时的能量满溢,他早在热切的翻滚之中就泄掉了。

沙窝里,米调用枯枝挑弄着篝火,笑得很暧昧。

“奇怪的是,”米调说,“那也是她的平生第一次,在竹楼里,她叫唤痛,油灯下我看见,血从竹席上细细地淌下来。可是你说怪也不怪?她在床上的作派,却显得比我老练、奔放许多,我反而像一只毛翼没长全的小公鸡。”米调干笑两声,眯着眼凝视着远处沙岭上的一个点,嘴角咬着一丝遥远的笑意, “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因为她已经在梦里,跟我练习过多少回了。”

我故意显得放肆地嘎嘎大笑起来。

三月三那晚,他们在竹楼上纵情做了三回。做了歇,醒了做,竹楼几乎没被摇塌,每一寸的身体都被摇痛了。惊得楼底下的牛们打雷一样的哞叫,他们赤裸相拥着,便在牛哞声中恶作剧地跟着翻滚怪叫。

“今天,才是思想和革命结婚的祭奠,”廖冰虹躺在米调的怀里,忽然轻轻朗诵起巴黎公社当年成立时的著名诗篇《祭奠》,他们两人一下子坐了起来,眼里闪着泪光,一高一低地接着诵念下去——

明天,市民为了让昨晚在欢呼声中结婚的公社生下孩子,必须得意地一面保持自由,一面回到作业场和帐房去。紧跟着胜利而来的,是劳动的散文。

廖冰虹突然止住话音,搂紧了米调,在他耳边轻声说:“203,咱们今天就算结婚了吧,和革命结婚的祭典本来就不需要形式的。”

“不——”米调坚定的推开了她,一字一顿,好像在把那诗句接续下去:

“紧跟着祭典而来的,不是作业场的散文,而是高山丛林里真正的毒蛇猛兽。”

他亲着她,说:“虹,我们没有把‘第一次’留给革命胜利的一天,就把我们的婚礼,留到可以真正写下中国公社胜利的诗篇那一天吧。到时候,我来写这篇《祭典》,你来念。”

临天亮,米调要走,她一把拉住:你怎么走?他说:我在老乡寨子里结识了一个老“象奴”——就是往日给傣族土司饲养大象的人,他让我帮他捎一担烟叶给他河对岸的亲戚,他答应送我过江去。廖冰弘落泪了,说,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可是我知道多少越境投奔克钦帮的北京上海知青,不是在热带森林里被野兽蛇虫吃掉了,就是被缅甸政府军打残了,你是打算和我就此永别吗?米调说:找不到革命真谛,不敢回来见你。她说: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是属于你的,你只是属于革命的吗?

沙漠的暗影里有荧荧的光斑在游动,像星光,也像萤火。

“我当时不敢回答他,现在,恐怕也不敢,”米调嘎嘣嘎嘣扳着他那双红柳根似的巴掌骨节,说。他说他当时眼里滚下了一颗泪珠,奇怪,只有一颗,一只眼睛滚下了豆大的一颗;另一只眼睛却滚烧火烫,也不知为什么。他说他才发现自己是这样刻骨铭心爱着这个女人,这个已经从精神上到物质上都完全属于他的女人。“精神上物质上”——他仍然这样习惯地使用着文革术语。“ 但是我当时觉得,对于一个男人,只有革命是最重要的,也是最真实的。儿女情长,成就不了革命大任。”

廖冰虹掏出手绢,把挂在他脸颊上的那滴泪珠郑重地抹去,慢慢包叠进手绢里,再装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然后掏出了那把缅刀,说:到这边下乡的知青,都争着买这种缅刀护身,其实大多买的都是下江过来的越南人的假货。我这把刀却是前面傣族寨子里挨斗的老土司悄悄送给我的,因为我从北京带来的同仁堂狗皮膏药,治好了他的老腰伤。你带上这个护身吧。她又翻出了挎包里带的杂药:这些也带上,可惜同仁堂的狗皮膏没有了。

他没有带药,可是揣上了那把缅刀,消失在竹楼外的木薯地里。从此从此,也消失在她生命的真实视野之外了。

米调点起的那堆篝火很快熄灭了。天色却依然清朗,只是白日里相当灼人的气温陡然降了下来。累乏交加,我道了一声晚安,便和黑皮一起钻进了席棚内那张旧军被里。黑皮依旧和我没什么话,没一会儿便滚到一边呼呼睡熟了。我听见暗影中潘朵用咕噜咕噜的怪调子语言跟米调说了几句什么话,打亮手电照了照远处趴伏着的骆驼,便钻进席棚的另一头,背转身,也睡去了。米调依然盘腿坐在那堆残火前,直到灰烬的最后一点红亮消尽,才站起来,踢起沙子把余烬盖住,一点点盖严实,又来回踩踏了几次。他的动作显得异常缓慢,异常小心仔细。我记得他说过:沙漠上水火二字,既是孽缘,也有神意。

有一回他去踏勘一个什么遗址,夜宿取暖的篝火不小心引着了一棵大胡杨树。沙漠里难得见这么高大的胡杨树的,树是沙漠的魂。他说。为了灭火救树,他动用了按每天两公斤计算的饮水,结果火浇灭了,树保住了,剩下的存水却不足以维持他的体能抵达目的地,只好原路退回,十几天的行程前功尽弃。可是,下一回,他又在一场罕见的大沙暴里迷失了方向,几乎没被急剧移走的沙丘埋了进去。正在困绝之中,就是那棵当初被他救过来的高大胡杨树,隐隐约约闪烁在天边的视野深处,神喻一般地,给他指明了生路。“水火有情。沙漠上,你特别要在意的不是你自己,是水,是火。”他沉着声,这么说。

我在米调的那个宽长的黑影慢慢移向席棚的瞬间,想着他讲的这些沙漠佚事,心里还在琢磨着这个人身上的种种古怪,刚闭上眼,一束强烈的电筒光,如同芒坝三月三那个夜晚那样坚定长久的,直直射到我的脸上。

“革命死了!”我重复着这句“203”暗语。

“革命万岁!”他低低回了一句,往我身上踢了一把沙子,呵呵大笑起来。

“睡不着吧?也是你的——平生第一回?”他弓身钻进了席棚,钻进和潘朵共用的那张羽绒被里,挨着我的身边躺下来。又翻过身,趴到暖炕一样热融融的沙面上,掸了掸垫底的旧羊毛毡上的沙子,说,“浪漫吧?夜宿在黄沙大漠上,骆驼,篝火,鬼一样叫的风沙,回到美国向你的高鼻子导师蓝眼珠同学一吹,还不真够浪漫得让人直想把你杀喽?”我想,他该要发发议论了。

“只要有了时间和距离,灾难也可以是浪漫。今天回头去看从前那些被叫做‘浩劫’的劳什子话题,可不也是这样吗?”

我盯着他,我等待着他的下文。我似乎触摸到他内里深处压缩成硬块的、翻腾着岁月牢骚的重水,要么就往上蹦出个江河湖海,要么就往下坠出个铁样的沉默。

风沙在棚顶上鬼一样的啾啾叫着。——看来,他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你悟出的革命真谛吗?”我想用话激他,“你觉得,你已经找到它了吗?”

他绷着脸,不说话。

沙梁上拉锯嘶啸的风,恍然让人听见,岁月之流正检阅着它的千军万马。

我知道自己又成了一个命定的陪路人、倾听者。我已经不打算向他追问“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之类的愚蠢问题了。只想把他心头郁积沉淀的那汪重水,用一点什么化学元素化解开来,好让它像溪流泉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冒涌出来。

我决定选择深夜里两个男人相对时最方便的话题——关于女人。

“你不是想听我说说现在的廖冰虹么?”我说,“怎么不见你的下文了?”

他还是不答话,支起身用手电照了照黑皮,伸过手帮他掖了掖被子,喃喃说:“这黑皮,按理说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他甚至会为潘朵跟我吃醋沤气,可是睡觉总不老实,一不老实,就着凉犯病。”他又回身看了看身边熟睡过去的潘朵,这才仰脸躺了下来。

“看来你在回避我的话题。”

“就算是回避吧。既然跟你说起了从前,就想先远离一点现在。”

“那——问你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敏感的问题。”

“问吧,看能有多敏感。”

“除了廖冰虹,潘朵算是你的第二个女人吗?”

“太敏感了,这问题太敏感了!”他浪声笑起来,我也笑了,“你真把我想象成一个革命童男子了么?我还真有点象么?——什么人我都睡过了,并且怎么睡都不在乎。干克钦帮的那几年,大山里上哪儿找女人睡去?那里的男人互相睡。脱队以后我睡过村女,在山下流浪还花钱睡过妓女,只差没睡过喇嘛尼姑和尚了,”他突然顿住了,“唔,这话说脏了,我顺口就说出来了。”

“怎么了?”

“这种荒漠极地,不可以这样口无遮拦的。”

很奇怪,他的谈话兴致,一下子就象破了洞的水囊一样漏光了,“睡吧,早起还得赶路,明天说不定就有廖冰虹的消息了,到时侯,你再问问她是不是革命贞女也不迟。”

话音没落,头一歪,他居然就已经呼呼的打起鼾来。

我睁着眼睛,从矮席棚一角,第一次如此仔细地仰望大漠上的天空。在第一个瞬间里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古人关于“天”的神性、超越性的意义,是从哪里来的,是在什么地方产生的。我敢断言:一定是在这样的恒古大荒之上仰望长天,才可以产生的。“苍苍者天。”我突然想起哪位古人的这一句老旧的慨叹。眼前的天,象一张神的巨大脸庞向我逼临,天穹的深暗部份是它的眼窝,目光炯炯的是那几颗拳头样大而锐亮的星星。下面拂走的流云即是微微张合的嘴唇——那是神有问题向我发问的时侯;一个恍惚,神的脸又变成一片祥和慈厚的神光之海了。——多么深邃透彻如智慧一样的海,多么浅白清明如童真一样的海!那海里,真有此岸彼岸的,真有普渡的风帆的,有暗涌,有礁石,有珠贝,有游鱼,也有……

我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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