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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调
苏 炜

17

一脚踏进这一位马姓回回的门坎,也奇了,从麻袋门帘儿到土屋里的气味儿,我在那个落拓荒沙的第一晚体味到的所有感觉,全都回来了。一眼看见炕桌上那把沏茶用的三角黑铁壶,甚至连廖冰虹掰着茶饼、大口大口喝着浓茶向我呱啦呱啦的情景,就都如在眼前了。

——怎么样?“虚妄”吗?

米调在后面的一段路再没搭理我,到了地方,卸好骆驼,和这位木纳老实的马掌柜拉了几句家常,脸色才算缓转过来。才几天功夫,我知道自己也变成了一截灰扑扑的红柳疙瘩了,那马掌柜好半天才认出我来,哎呀一声忙着让坐上炕,一迭连声说:“咳咳,是你这位同志,果真回来了?那个维族小子可没把你拉到吐鲁番去了吧?哈索罗,你们是怎么认得的?莫非这位同志,也是和你一样的沙漠迷嘛?”

“有缘千里来相会,话不投机半句多。”米调闷声答着,显然话里有话。

马掌柜又哎呀了一声,“对了对了,索罗,我要让你看一样希罕东西,你一定要金贵得不行啦!”

他一转身跑出去又转了回来,怀里捧着用旧报纸包着一堆鼓囊囊的家什儿,一只手拨开炕桌上的三角黑铁壶,一只手小小心心把纸包摊了开来。

“我的妈呀,”我听见米调轻轻叫了一声,连连问:“我的大老马,你上哪儿找来这么些吓人家伙呀?”

我听着新奇,赶紧凑过脸去。眼前是一堆灰不溜湫的拉杂东西,仔细看,才发现是一些旧物碎片,比较成形的是一个细长牛角形、呈喇叭状的残破干皮尖筒子——米调说,那是一顶古代女人的帽子;他用他的旱烟杆轻轻拨拉着那堆碎片,仔细辨认着,一边向我解释:那几片硬皮壳是一个皮箭鞘的残部;那几截灰黑的尖木块是木质的箭簇;还有一些灰褐乾结的小块,很可能是残留的古代食物——干肉、面食什么的。还有一些碎片他认不出来,便把目光投向马掌柜。

“是几个到西北来淘沙金的河北民工路过撂下来的,”马掌柜得意地说, “他们说是在前面的黑河故道上挖沙淘金,结果挖出了老坟,说是还有软搭搭的干尸呢!他们抱了一大堆坟里的宝贝出来,就在这炕上分宝,把什么瓦罐、铁刀、铁器的当古董拿走了,说可以到外面卖钱,这些灰拉拉的破碎他们要扔,我想着你索罗,就赶紧说:留给我收拾吧!我不敢说它有多金贵,要不然,他们就不给我啦!”

我看见米调两眼放出光来,迷迷瞪瞪地摸挲着那顶牛角尖皮帽和那些箭簇残片,久久不言声。黑皮和潘朵在他身后相互使着眼色,扮着鬼脸。

“可金贵?真的金贵?”那马掌柜连声追问着。

米调终于吐了口长气,说:“不得了的金贵。可是‘破译’不了,卖不了钱。”他瞄我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顶上了“破译”的罪名。

“咋说?咋说?”马掌柜一脸的憨直。

他淡淡笑着:“大老马,你比那些人高明。现在许多考古队,跟那些河北民工一般的见识呢!——挖宝。考古就是挖宝。只想挖到一级、最好是特级的国宝,就是不敢公然卖钱,至少也能上报扬名呀!干尸还是在乎的,有马王堆比着呢,虽然西域干尸这几年已经出土很多;瓦罐陶罐、铜器铁器的也在乎,实实在在的古董么,至于这些破帽烂衫儿,随便编个号就扔一边儿去!反正一切都有那个早已‘破译’的‘西夏之谜’罩着呢!那黑河故道,他们也挖过呀,说:名堂不大,撒丫子跑啦!”

“太高深,听不明亮。”马掌柜呵呵笑着直摇头:“索罗,都交给你啦,总不见你来,我可窝着藏着好些日子啦!”话刚落音,马掌柜忽然又哎呀了一声,转身又跑出了门去。我接口问:“——那,这东西,名堂真的挺大吗,米调?”

“不敢,不敢,”他嘿嘿笑着,“虚妄,虚妄。”我听见那边的潘朵一巴掌拍到米调的腰背上,咕噜咕噜说了几句骂人的藏语,最后带出一句汉话:“ 不像话!”我大笑。

米调缩缩脑袋:“哟,激起公愤啦,”便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转向我说,“可不敢一杆子打落一船人。我在新疆吐鲁番碰上黑皮那年,随便聊天说到我那儿寻摸到的什么遗迹线索,就被那里的考古队记挂上啦!挖了两年真没找到什么可以‘破译’的东西,我都灰了心,他们还挖,可不,去年底捎过话来让我过去看看,天,真够开眼的!就在火焰山中,挖出了好几个至今尚未命名的古国居所的遗迹,出土的墓葬里竟有几十具干尸,碳素测定至少是两、三千年以前的!——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相当于内陆中原的春秋战国时期以前,可是史书上只记载着:两汉以前,吐鲁番盆地的土著居民是‘车师人’,现在的交河古城是他们的政治中心,可是片迹无存。但火焰山里的这个发现,是否就是‘车师人’的遗存?当时就有不同意见。”他轻抚着那顶牛角尖帽,“你看,我清楚记得,那里一片叫作‘苏贝希古冢’的出土物件里,最引起注意的就是这么一顶前所未见的尖牛角状女帽饰。‘苏贝希’在维语里是‘水头’的意思,说明古远时代那边是水泽之地;现在远在这边的黑河故道,又发现了完全是同一种型制的女用牛角帽!显然,从常识判断,当年在黑河边上生活的,不会是原在吐鲁番的车师人,”他越说越兴奋起来,“当然还要作年代测定。可是我的天,我简直觉得那个未知的古国版图,从吐鲁番到黑河故道,快要被这顶牛角帽勾画出来啦!——你说‘西夏之谜’,能罩得住这顶牛角帽吗?你说,这——虚妄吗?”

我笑了起来:“一提到那个‘凶巴古国’你就上劲儿,就像高原上一头发了情的牦牛,特别富有进攻性。潘朵,你看他像不像?”

潘朵一听咯咯大笑起来,拍着手:“像极啦,像极啦!大公牛!雪山上那些发情的公牦牛就是他这副样子!”便和黑皮一齐扑上去,搂住米调,揪发捏鼻,打闹起来。

黑皮拿过那顶牛角尖帽就要往他头上套,米调笑着挣脱着:“不闹不闹!看你们要大老马找到的金贵宝贝,伤着啦!”忽然又停住手,长叹一声说,“ 唉,闹吧闹吧,伤了坏了又何妨?反正从我手上过的多少好东西,从风沙里来,又都全回到风沙里去啦!——谁在乎谁呢?还真不如就在冻土里埋着呢!”

他的神情可以在瞬息间从亢奋变得颓然,这是我早已留意过的。一时就懒到炕上,对着桌上那堆灰黑家什儿发呆。

这时那位马掌柜又笑吟吟撩开了门帘儿,手里拿着一方折叠着纸片,转向着我说:“差点让我给忘了哩,你可记得,那晚在这里留宿的那位姓廖的女同志?她给你留下一封信哩,你是现在看,还是吃过晚再看?”

米调大叫起来:“老天爷!我的大老马,你怎么哎呀一声就又出来一堆金贵宝贝呀!”

我和米调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对掌柜说:“我现在就看吧。”

马掌柜把那张纸头递给我,边出门边说:“她也怪可伶的,大沙丘上慌跑了一通,根本没找到她要找的人,也不肯跟我细说个端详,折回到这里,听说你那天被骗的事,估摸你也会折回来,就趴到炕桌上给你写了这封信。”

米调立马又沉下脸来,一言不发,看着我慢慢展开信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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