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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调
苏 炜

21

瀚海无边。往日在沙质漠区里,是难得见一个人影的。此行走了这一路的沙原、沙丘、沙窝、沙梁,我们从来是三峰骆驼拖着四个孤影,从来是万里溯漠之间的一叶孤舟。在荒沙野漠遇见路人——况且是一大溜骆驼人马,太是一个大奇迹了。我和黑皮、米调都一齐朝潘朵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铁黑色的玄武岩山脊上,迎向日头西斜的方向,果然趔趄行走着一队显得装备齐全的人马。点一点,九峰骆驼,十几口人,在笔直陡峭的山脊上,逆着风,弯弯曲曲走过来。我甚至看见,一个人的背包后面,摇晃着一支细细的天线。

“呜喂——!”米调向着他们高声叫起来。

“呜喂——!”我和黑皮、潘朵也跟着大叫起来。

跳着乐着,我们的叫喊声在沙窝里发出星星桑桑的回响。

“哈罗——”山脊上的人影回应着我们。

“哈罗”声音马上被逆风吞咽了。原来在低处的沙窝里,我们感受不到风速,他们在高高的山梁上,正顶抗着大风艰难地穿绕行进。

这显然是一支老外的队伍——探险队?考察队?还是丝路徒步旅游团?我们跟着米调一起冲向最接近山脊峰面的一个突起的沙包,下面就是那道狭长幽深的“地表裂缝”,“呜喂——!你们好!上哪儿去呀?你们——?”米调大声吆喝着。

“哈罗你们好你们”声音又被谷顶呼呼的风声刮跑了。

正在这时侯,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那队人影里嘶裂着嚷叫起来:“米调!——”

我一时被这声音震住了,米调也整个惊呆了!在直线距离约一、两百米的视野中,我看见一个包裹严实的身影,从队伍后面跌跌撞撞冲到山脊最前面来,坡顶的狂风呼的把她的皮帽掀跑了,一头披飞的头发唰地飘扬起来,我隐约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米调!我看见你了!米调……”那个声音更加放肆地尖叫起来。

不错,正是她——廖冰虹。

“廖冰虹!是你!廖——廖冰虹!”我听见米调急促、低沉地叫了起来。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我和潘朵、黑皮交换了一个惶乱的眼色。隔着深深凹下去的沙窝与狭沟,对面的山脊更是一片青黑色的笔直峭壁,我看见廖冰虹乾脆弯腰站到悬崖边上,拉长嗓音,一长一短有节奏地叫起来:“米——调!大鼻!203!米——调!大鼻!203!米”

可是那个声音,忽然变得呜咽起来。

“冰虹……”米调的声音也抖颤起来。

廖冰虹这时也认出了我来,结结巴巴地遥指着我:“你、你是——喂!看到我的信了吗?——”

我有点不知所措,胡乱摇着手,大叫:“看到啦,看到啦!”

对面山脊上走着的几位本地向导,这时也认出了米调,大叫起来:“索罗!索罗卡拉!你小子又上哪哈呀?——怎么,谁?他就是呀……”他们低声向那女人嘀咕。

我便听见廖冰虹跟着大叫起来:“索罗卡拉——!米调——!哈哈,索罗卡拉——米调!……”她笑着,叫着,又叫着,哭着,疯了似的摇甩那头着纷飞的长发。

“索罗卡拉!”

“索罗卡拉——!”那些站在廖冰虹背后目击这一幕的洋小伙子们,大概早从廖冰虹那里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便忙着拍照、起哄,跟着大喊大叫起来。

“索罗卡拉!”

“索罗卡拉”

我看见米调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低头定定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动。沙梁上,象是蓦地杵着一根灰黑的、被风雨凋蚀风化了的红柳桩子。

我悄悄退下了沙梁。

咫尺千里。可望而不可及。一道既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沟壑,隔断了时间,也隔开了肉身。——这实在是一个十足浪漫却又万般无奈的重逢场合了。也许,真是命运之神暝暝中的捉狭安排和刻意播弄?隔着沙丘山脊之间的,是三十年真实的迷狂、虚幻、寻找和期盼;但这千里万里、寻觅经年得来的相聚,却仍旧是不真实的,可感而不可触的,甚至,同样带几分捉狭一般的——“ 虚妄”。我看见潘朵和黑皮冲过去,一起抱住了米调,跳着、叫着,向着对面山梁呜哇呜哇胡乱叫嚷起来。

沙砾打得我眼睛发痒,我摸了一把,是泪水。我听见对面山脊上廖冰虹和谁争辩的声音:“不,我要跟他走!我要下去跟他走”

对面山脊上的队伍全乱了。大风吹得骆驼队里一片劈啪乱响。一个高个子的领头洋人从后面赶上来,大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洋文,队伍在狭小的山脊移动了一下,又停了下来。还能听见廖冰虹在大声争辩着什么,可身影却被其它后面走过来的人堵住了,忽然,一头张狂起来的骆驼甩头就往山脊下冲,直冲到悬崖边才被死死拉住,一头栽到在山梁上,哞哞叫闹起来。

米调在沙坡上跟着对面的队伍移跑了几步,大声叫唤:“廖冰虹!你别下来!沟太深,谷太陡,你下不来的!告诉我,你们上哪儿去?——”

对面狭窄的山脊上的人影,终于再一次移动起来,廖冰虹又一次冲到一角山岩边,我听见烈风中断断续续传来她的话音:

“米调!德国探险队罗布泊”

——罗布泊!我听着心里一沉。那一片神秘的“死亡之海”,那一片被核爆火球煎煮过无数遍的“人类绝地”,我知道如今,正是米调心仪神往却心存畏悸的所在。那里,死谷冻土之下,也许果真深埋着一个古老文明的绝世秘密?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好些年前因为一位著名科学家的神秘失踪,动员了小半个中国的人力、军力寻找半年而未果,甚至被媒体小报炒得把它和“美、苏谍报战”以至“太空飞碟战”联系在一起。这些年,它居然也成为“丝路热点 ”了!然而我又知道,连沙漠上“滚成了精”的米调他们,都未曾真正把它穿越;多少中外探险队的足迹,只是见过报纸、露过荧幕,浅尝辄止便知难而退了!

暗红的沙浪之上,铁黑色的山崖如同一个大庙罗刹的威怖的面影。山脊上的队伍抗顶着大风,蜿筵着向前移动。廖冰虹的身影和队伍抗逆着,且走且退,终于,嚷嚷着消隐在杂沓的人影驼铃之中。

我听见米调一边用一只巴掌在耳边护成了助听的弧形,迎向山岩大声问: “什么?你说什么?”一边自语地喃喃道:“罗布泊?罗布泊?……”

山脊上的人影、骆驼,渐行渐远。米调突然抽搐般地大吼起来:“罗布泊!是罗布泊!廖冰虹!——罗布泊——等着我!”“罗布泊——等着我我我我我——”

山崖撞过来的回声,很快,就被茫茫大漠吞咽掉了。

玄武岩山脊上,转眼间只剩下一片沉寂的青黑色巨壁。只有风卷沙粒,星星桑桑捶打着苍老的石崖。仿佛是千年的潮水退尽了,留下来的,只有这么一片亘古的沉寂。

我看见两行泪水,像蚯蚓一样,曲曲弯弯地,从米调满是泪汗沙泥的脸颊上,爬了下来。

〔1996年春初稿于美国新泽西衮雪居;2004年春重订于耶鲁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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