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调
苏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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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毛驴屁股后面,视线随着尘灰里一边驮着的水囊、蓬布、毡箱摇晃,我有一种成了“人质”的感觉。为着那个本来完全象是子虚乌有的“廖冰虹” ,更为着那个不明不白失了踪影的冤大头钱包。
一上路,黑皮就把猴面鹰装回到笼子里,连同那个灰兔笼,一起盖上一块挡沙尘的破毯,驮在驴背两边。却故意扭着脸不看我,迳自牵着驴走在最前面。那位黑脸汉子米调,似乎这就真的把我这位“丝路游客”真的当作同伙人了,既不告诉我去向目标,也不解说下一步的行程安排,只顾向潘朵嘀嘀咕咕说着那种语调古怪的话,完全没把我这个陌生人所有从天而降的陌生感觉放在心上。这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在我们六十年代过来的同辈人里倒是司空见惯的,只是留洋几年被西式客套宠出来的怪毛病,令我对此略略感到不快。
这里是沙漠边缘的沙土地带,也就是我理解的,从前歌子里唱的“戈壁滩 ”。除了东一撮、西一簇的骆驼刺、红柳疙瘩和低矮的胡杨树,满眼只见苍灰焦黄。视线远方的沙质漠区,落日下的波浪状沙丘倒是泛着诱人的金黄,那却是连骆驼都望之怯步的“死亡之海”了。空气变得清冷起来。沙漠上温差很大,即便是酷暑炎夏,太阳一落山就要备上小皮袄的。脚下的路其实不是路,这种寸草难生、沙石疙瘩的宽平地面,是无所谓路与不路的,就像我日后渐渐理解了这里的时间,其实是无所谓时间的时间一样。
还是一样呛人的尘土。无风便起尘,有风,则是真正的“餐风饮土”。鼻口、眼角堵得满满的不算,用米调的话说,“连阴沟屁眼都是沙子”。
“有点够呛吧,麦克?”他终于向我凑过来。
“唔,还行。”我勉力应答着,“我们这是上哪去?不象是我今天的来路呀。”
“先去黄旗营。我们的本家在那里,我得带上我们那三头骆驼。这地方走长路离不开骆驼的——你不是早听说过‘沙漠之舟’什么的吗?”
“米调,”我终于鼓足勇气说——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黄沙焦土的,你们,靠什么生活呢?就靠那些吗?——”我指指驴背笼子里摆摊用的的猴面鹰和灰兔子。
“我早知道你要这样问的,”他平视着起伏的天际线,笑笑,“我替你瞎掰一通吧:这小子,是沙漠探险个体户?吃丝路饭敦煌饭的散打导游兼卖艺人?还是鼓吹回复原始自然的狂热环保分子?——都挺像的,对不对?可是不忙作答吧,你不是正陪着我去会廖冰虹吗?”他的话多了起来,掂了一把我背着的美式背囊,那家伙越走显得越沉,便说,“你把包卸到驴背上吧。黑皮,你看行吗?”
走在前面的黑皮没回头,可是放缓了灰驴的脚步。“英雄莫问出处,盗贼莫问来路。”米调晃着有点微秃的寸头脑袋,“麦克,你可是犯了我们路上人的忌讳啦,哈哈!”他大笑起来。我只好陪着笑。我知道,我大概也成为这位 “路上人”难得新鲜的陪走伙伴了,就像我在那位“阿克西”面前充当的角色一样。
他把我的包绑到驴背上,摩挲着驴脑袋说:“这驴是我们黑皮从新疆带出来的,它叫库巴,是南疆出的大种驴,对了,我们的鸟也有名字,黑皮起的,叫库莎,它可是我们的魔鸟,帮我们在塔克拉玛大沙漠里找到过水源的,对不对,黑皮?”
他似乎特别在意小黑皮的情绪反应。又趋上几步,傍着他走起来,不时俯身说着什么。
我和那位叫潘朵的藏族女人落在了最后面,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我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她的既像一个小姑娘又像一位老妇人的样貌神态,是我以往从未见识过的。我不知道自己该用哪一种年龄的感觉来和她说话,当然更不知道,选择什么样的话题切入,对于这位刚认识藏族女性,才不至于显得太唐突。
她也不多言。把那顶高高的黑毡帽戴在头上,走得摇摇晃晃的,让我时有一种错觉:仿佛是那顶帽子在走,不是人在走——她实在是瘦小得太出奇了。
我发现,我对米调这一伙人连同那位“廖冰虹”的兴趣,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远远压倒了追赶那个什么“敦煌X日游”的愿望;甚至,也压倒了丢失那个钱包以后,本来更应该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我计算了一下自己此行的日程安排——“敦煌”已成为一个遥远的名词了。乡居里别过母亲,北京剩下的杂事已变得可大可小。反正美国大学的暑假漫长而无聊,我那位正和我争排论文 “署名先后”的洋人导师,此下还不知在加勒比海哪个海岛上煎烤着他的红铜肤色呢。不如就此豁出去,借个什么“廖冰虹”的由头,跟着米调他们浪荡一场吧!
感觉上不算长的一段路,看看手表,竟然走了将近三个小时。视野之内的景观太单调,也不知是把时间与距离的感觉拉长了还是缩短了。只是从脚髁关节的酸涩里,才感受到肢体长时间承受压力与振动带来的疲惫。大灰驴咴咴地叫起来,抖动的黄尘、空气也变得生动起来了。黑皮停住了步子。眼前出现的 “黄旗营”显然也是清代遗留的传令驿站改造成的村落,倒是想象中的样子— —其实无须想象,大漠上凡有绿色,皆是营居之地,不过是一小片似有若无的干渴的绿,拥着三五顶歪歪斜斜的土色矮房子罢了。
随着驴叫,我本来期待着一阵狗吠声的回应,没有,四下静喑喑的。日后我明白,客少人稀,狗的功用在此地显得实在太奢侈了。应声急急滚出来的,是一个象胡桃核似的矮圆的身影。“阿妈!”我听见米调低低叫了一声,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古怪,既不是北方汉族的,也不象蒙族、维族、藏族的,倒更象是我的祖籍——粤地南方乡下,对年长女性的称谓。
米调高大的身影弓起来,真象包着一个胡桃一样把那个小矮圆拥进了黄泥小屋里。我习惯地欠欠身子,让潘朵先进屋。等我弯腰迈了一道低坎,走进略为陷下地面的土屋里,发现屋子小得几乎马上就被填满了。酥油灯的烟很重,象是刚刚点着便已经耗尽了油的样子,炕火在屋里某个角落闪烁着。我在昏昏光影中总算看清:米调怀里拥着的老人,果真小得就象是一个胡桃核一样,满脸布满桃核样的坑沟,绿豆大小的眼睛都快被坑沟埋住了,却很灵活也很快活地朝我转溜着。第一眼竟觉得很熟悉,待米调说了好一会儿话,我才觉得自己可恶——我想起了迪斯尼游乐园里白雪公主身边那七个小矮人的形像。
我又闻见了那股烧炕的干驼粪袅起的怪味儿。
虚妄。又一次感到了虚妄。正在经历中的,不象是真实的,倒像是陈年影片的偶然定格中,让人无意窥视到的画面。
米调说:“阿妈,这是我路上认识的新朋友,美国回来的,比酒泉还要远得多的美国呀。”后来米调告诉我,“阿妈”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个“黄旗营 ”。他死去的丈夫倒是去过酒泉,并且死在酒泉。是公家派“官军”的担架抬走的。他得的是“原子病”——离此地几百里外的罗布泊核爆炸试验地飘来的幅射尘,造成的怪病。我猜想,“阿妈”的身材小得这么离奇,裹着一身羊皮袄,身高和体宽几乎相等,大概也一定跟这原子辐射有关吧。米调说:这不稀奇,我们这儿的人大都有原子病。我和黑皮都有,他的重,我的轻,血色素指数只有正常的一半。——潘朵吗?倒不,她瘦小,却是喝窑水喝的,你知道什么是窑水吗?
老人颤着脑袋向我发出呜哇呜哇的尖细音调,象蜂鸣器似的。我看见了门外泄进来的沙漠的月光。
米调笑着,也呜哇呜哇地一边回答老人,一边向我翻译着她的话:“吃过了,我们吃得饱饱走来的——哎,黑皮呢?她问你美国的蚊子有多重?美国人会打麻将吗?我告诉她,麻将倒不会打,可是会抽大烟。人家那里的毛主席革命路线坚持得好,蚊子不多,可大烟不少。我们阿妈最爱说笑话了,那手麻将打得像真的似的!麻将好像不是清朝发明的吧,可这个小村里的人打起麻将都说:大清的麻将!那副黄牙骨牌,可不就是大清正黄旗的贵族传下来的!”
米调看见老人,话显得特别多。他显然属于那种特别善于讨老人和孩子喜欢的男人类型。我却是个孩子见了就躲的主儿,瞧那位黑皮,跟我像是前世有仇似的,进了村连屋门都没进,大概牵着毛驴喂食去了。趁着老人非常贵族派头地和俯下身来的潘朵吻额、吻颊,我打量了小屋一眼。这小屋竟然还是见过点世面的:土墙上除了一幅泛黄的《红灯记》彩画,还贴着一张印着“日本讲谈社”字样的大幅“敦煌”画册广告,大概是前面的摄制组留下的;另一边墙上,挂着不止一面大概是几个外国探险队、旅游团留下的三角洋文队旗。米调告诉我,老人喜欢新奇东西。第二天和阿妈告辞的时侯,我给她留下了一瓶从西安旅馆里买的法国矿泉水,米调说:她一定舍不得喝,也挂到墙上去。
米调和潘朵又跟老人呜哇呜哇说了一阵子我听不懂的话,领着我走出了小泥屋,向着晦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走去。入夜的沙漠天色,马上变得清寒如秋,风并不大,可是暝茫中的远处沙原上,却听见风的拉锯似的呜呜怪叫声。衣装上我总算是有备而来的,大夏天还披挂上一身皮夹克,可我仍然感受到内里透着的寒意。也许不仅仅是生理性、也是心理性的反映吧。月色忽明忽暗。铺天盖地而来的陌生感已经化作走马灯式的真实:眼前迎走的一切都像是虚的,却又真实得摸不着边际。
米调称作“地窝”的,其实是改良放大的维族人的“库姆包”。露在地面的是泥浆混合红柳枝垒起的拱顶,带着一截枯树头似的烟筒;地窝的主要空间半埋在地下,挡风,也保暖。我跟在米调、潘朵的后面走进去,才明白了米调路上说的“本家”的意思。地窝里已经点亮了灯,生起了炕火,原来黑皮早已先回到这里,并且把驴背上驮的笼子箱包卸下来,收拾停当,开始在斗耍他的猴面鹰了。
外面看小小一个斜拱,里面的空间却异常阔大,足足有两三个“阿妈”的小泥屋大吧。只是满眼杂乱,并且所有东西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土。我在黑皮、潘朵忙着拾掇掸起的土尘里呛咳着,默默打量着地上胡乱撂着的一双又一双的破靴子,以及那些打包捆着、用小石头压着的一摞摞书和乱纸。我特别留意到,在一个胡杨枝条钉成的粗木架上,一层层不规则摆放着的带土的各种石头片、石杵、器皿残片。上面,似乎还贴写着细小的文字、标号。
这里显然是他们常年漂流的一个主要落脚点,这一回,他们象是出门很久了。
我感觉到倚靠在对面炕上的米调,也正用一种研究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的问题又来了,对吧?麦克?”米调抿嘴笑笑,说着便回过头去,“ 潘朵,不忙收拾了,明天又得上路。黑皮,弄弄你们就先睡吧。我到外面抽一会儿烟,和这位麦克同志说点事情。”他向我使了一个诡诘的眼色,拍拍灰褂上插着旱烟杆的口袋。从此,他就把这“麦克同志”挂在嘴上,成为我的固定称呼了。
我问:“可不可以先弄点水,洗把脸?”
他抹一把鼻子哼哼笑起来:“麦克同志,您老人家就免了吧。可见你是真的不知道喝窑水的滋味哪!”
背身打扫着的潘朵好像也在轻轻地笑。
我摇甩着满头沙土,随着他走出地窝。临了他又回身把炕上一件破羊皮袄扔给我。我便回了他一句:“可是,你的那位廖冰虹,她会知道喝窑水的滋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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