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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调
苏 炜

10

“芒坝街子三月三。落日古榕。YB!YB!”

就是这么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体,神秘,帅气。是他,没错,一准是他!

农历三月三,这个在古俗里踏青春游的节日,在多民族杂居的云南以及西双版纳,却是一个一年一度的男女自由兴会、纵情喜乐的独特日子。先是满山满野的花绿男女以山歌对唱,对出意思了便结成一双双对子出游,在花草树丛里、竹楼水槽边,随兴宽衣解带。尽管在那个红色年代里,取缔的禁令下了一道又一道,也在青石板街子上游斗过“反动歌头”,也用“革命山歌对唱比赛 ”,试图取代赶街野合的旧俗;可这种渊源自远古原始公社群婚生活的遗风,仍旧禁之不绝,甚至越禁越烈。当局便只得对吃国家商品粮的农垦兵团员工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准涉足三月三赶街的风俗,否则,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群众的开除工职。每到这个当地欢歌达旦的大日子,兵团就要组织大会战,把青壮男女们集中到兵营一样严格管制的开荒工地上去。农垦连队里那些民兵、积极分子们还要行动起来,在各个街子设上明岗暗哨,监视过往人群;同时监视哨之间又要互相监视,以防有人借烊氪鲎灏鬃迕缱灏⒇糇宓哪信屑洌? 抖腿就成全出一段好事。

廖冰虹在等待那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日子来临的时侯,作过各种腾云驾雾般的想象和揣测:米调从哪儿来?他是怎样打听到她的去向行踪,又是怎么知道芒坝街子、并且知道三月三芒坝古榕下特有的风俗景观的?也许他一早就到云南兵团来了,只是不在同一个师团里?也许是“203”早已星散的哥们儿,就落户在西双版纳的各个乡寨里,几年间流荡四方却仍未在全国通缉名单上除名的米调,又把他的神圣革命活动推展到这儿来了?

她起了个大早,把一头留了三年的流水长发盘成了傣式的高髻。水波里瞄到自己瞳子里满溢的笑意——“小布”就“小布”吧!她要让她的“203” 首长在见面的第一个瞬间就狂喜惊叫:当年的“小布尔乔亚”,已经出落成西双版纳能耕会织的孔雀公主啦!

芒坝街子尽头的那棵巨榕,曾经进过许多北京的画卷画册。那是一棵华盖如云、气根绵延数里,一棵树就是一座林子一个部落的千年大古榕。廖冰虹一大早便以月事理由请了病假,甩掉她的夥伴们,褪下粗布工作服,换了一身不太惹眼的碎花衬衫短裤,戴上一顶尖顶斗笠,施施然走出了连部寨子。太阳刚露面,她就开始在此起彼落的山歌里穿梭顾盼,神出鬼没地躲闪在那些花伞、筒裙、傣式“纱丽”和“纱笼”中间,观察着每一个可能的米调影迹。不时又摘下斗笠,让那座高髻像山峦像佛塔一样在人潮中耸动;一闪眼又把斗笠换成了花伞,提防着从哪一片树荫后面,冷不防会冒出农垦连队派出的明暗岗哨们。她常常忍不住捂嘴偷笑,往水塘镜面上那个行止古怪的公主扮个鬼脸:你这副德行,还有一点“203”“纯粹革命”的样子么?

大半天下来,她不但探明了各家岗哨的责任范围、出入位置以及游动规律,而且对身边傣族、白族等等不同寨子的男女们古怪的订交方式,有了切身的了解:——并没有书上说的、歌子唱的“送荷包”和“扔绣球”,那些打扮亮丽的花绿男女们,却奇怪地几乎一个个身上都挂一节长长短短的手电筒。原来,以手电光照射对方脸面的不同方式,竟包含了不同的调情意味。日头刚泛红,她就被一个缠着方格头巾、赤脚穿一身黑“纱笼”的高颧骨的傣族男子看对了眼,紧追着唱了三支歌子,吹了五回口哨、用手电光晃了无数次眼睛。她装着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一次次的逃开,一次次的又被盯上,实在不胜其烦。终于,她逃出了人流,穿过一大片木瓜地,把自己挡在一片竹篱后面,朝着紧追过来的那男人用北京话大骂:“操你妈个X!”好歹才把他吓跑了。

太阳从巨榕的绿云树冠滑向了西边的蓝雪山,她的神秘的“203”首长,并没有出现。落日从桔黄变成桃红、又变成焦红,终于悻悻然沉没到雪山背后了,芒坝街子上的人流早三三两两结好了对子,散落到四周的树丛、小路、水塘边上了,米调依然不见踪影。她绝望了。一甩头把高髻披散下来,大转身往回走——实际上是装着往回走,她的直觉分明感觉到,有一双什么眼睛似乎在这里那里一直盯着她,她希望这一个猛然转身,或许可以使那个隐身在什么角落的米调,倏地现出形来。然而,“猛然转身”演习过多少回,身后仍旧只是一片浓荫参差的空茫。天黑了,报信的布莱音鸟在她身后的凤尾竹林里发出一声声凄楚的叫声:“不哭不哭!苦了不哭!”“不吉不吉!知了不吉!”她在一片潮水样的歌声里往回走,不时被炽亮的手电光晃到脸上,照出了她满脸的泪痕。她麻木地梳理着那头无人领教的水样的长发,听着草丛里花树里传来的呢哦声卿我声,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下了戏一样,夹着她的道具花伞和尖角斗笠,往连队所在的乔芭寨走去。远处澜沧江的哗哗流水声,让她想起五年前闽西深山里的虎啸虫鸣。

那一回流水石台上的拥吻,大毛竹前的拥别,也许,真要成为她的“至死不渝”的记忆了。

走到临近村口寨子的山嘴弯道,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坚定长久地直射到她的脸上。她睁不开眼,却毫不犹豫地大喊一声:“米调?!是你,你一定是米调!”

手电光熄灭了,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那个紧追了她一整天的傣族男子,缠着方格头巾、赤脚穿着一身黑“纱龙”。“我的妈呀!”她惊叫一声,撒腿就跑。可是,她已经被一双有力的粗手臂紧紧箍住了腰身。

在她惊叫着、挣扎着、抗闹着甚至正要嘶咬起来的片刻,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黑暗中盘着的傣族头巾下,竟然浮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胡子拉喳却笑吟吟的方脸。

他的低沉的男中音在夜色里飘起来:“我被人举报了。我盯了你一天,可身后又有人盯了我一天,天黑了才刚刚甩掉。”

——真的是米调吗?不是做梦吧?

她惊哭着一把推了他个踉跄:“你吓住我了,你这怪样子吓住我了!”却又破涕笑起来,冒出一句:“革命死了!”

“革命万岁!”他回应着——他们依然没忘记“203”当日约定的这句 “接头暗语”。

他们相拥着,滚到了草丛里。

11

我望着米调陷在灰黄暮色之中的面影,火光在上面闪烁。没有眼镜,世界在眼前变得有点光怪陆离、虚浮怪诞,虽然我本来戴的,其实是无色的镜片。

我们在为今晚的沙漠渡夜建造营地。一切显得轻车熟路:我帮着米调用砍土镘挖出了一个深约二十厘米的长方形沙坑,可以容四个人躺下的一般大小;黑皮不知从哪里不断捡来一堆堆干枯的骆驼刺、铃铛刺、红柳根、胡杨枝和骆驼粪,甚至还捡到了两截卷烟头,分给潘朵、米调抽着,说明这个沙窝是过往途人避风歇脚的经常处所。潘朵便开始在浅坑里烧起火来。火大概烧半个小时,然后我们把火扑灭,在明火上埋上一层厚沙焖死火苗,上面铺上第一层羊皮毡子;再展开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的各种被褥行装,捂在上面保持温度。

我注意到有两套新旧悬殊的被褥:一条是洗得发白然后又沤上各种霉点、水渍的旧军被,说不定还是米调从缅滇边境带回来的;另一床则是缝上“高野百合”商标的簇新太空羽绒被。据说是一位登上过珠穆朗雅峰的台湾登山队员送给他们的。在被子上盖上一件旧军大衣和羊皮袄以后,我们再在浅坑的四个角各交叉挑起两根胡杨枝,中间绑上绳子,搭上薄毯子、塑料布,一切便大功告成。钻进去,上有矮棚保暖,下有余热烊烤,据说温度可以保持一夜,只要不起沙暴,今晚,会有一个惬意的“沙漠之夜”了。

我试着钻进席棚里体味温度的时侯,黑皮恰巧从另一个角钻进来。他选择了一个隐密的场合给我递过一个笑容——这是他亮给我的第一个笑容,然后,伸过了张开的乌黑巴掌——那也是一个指甲残缺的植物性的巴掌,掌心里,握着我的完好无缺的眼镜。显然,这是他刚才捡柴火的时侯找到的。我知道,这是黑皮以特殊方式表白的友好与和解。我以笑意的目光向他致谢,他钻出了席棚,脸上又马上回复了平日一样的板结沉默。

我听见潘多低低唤了一声“索罗卡拉”,他们便对坐着,用那种怪调子的语言,一对一答地叨喃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叨念的是藏文还是梵文,语气却显然是在诵读经文。大概,这是他们每日的例行功课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面环绕的沙梁显得颜色深晦,只有沙窝口望出去的平沙大漠还泛着黄亮的原色。三匹骆驼静卧在沙梁边,显得很安逸,似乎已经被黑皮喂过了。米调把烧坑剩下的枯枝堆在一边,烧起了篝火。他盘腿坐在沙堆上,向着落日消隐的方向,象是在合十默诵着什么。潘朵则从那个藏式毡箱里拿出一串长长的念珠,把一本藏文经书摊在盘坐的腿窝里,一手摇着小巧的诵经鼓,一手捻着念珠,低低地吟哦起来。我想起去敦煌的一路上,不断遇到的扑伏而行的朝拜僧侣。在黄沙褐野的背景下,他们的这一幕,显得日常而平凡。只是,眼前合十诵经的“索罗卡拉”,又是怎样和那个交接革命暗语的主张 “纯粹革命”的“203首长”,联系在一起的?

我清理了一下自己的背囊,发现若干天前从西安旅馆带出来的面包干粮,全捣成粉渣了。便低声向黑皮说:吃点东西,怎么样?黑皮向米调和潘朵努努嘴。后来我知道,阴历的每个月份,米调和潘朵都有某一天是禁食的,大概是在月亮彻底殁去的初一朔日。我望一眼黑皮,他正坐在沙坑边上用细砂子擦拭着一把半弯的带鞘刀子。我盯着那把刀子。也许这就是米调的那把缅刀?刀把和刀鞘的花纹,让人想起云贵一带经常发现的古代铜鼓的纹路。我向黑皮递过一个稍微完整的牛角面包,他接过,却挡开我递过去的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干啃起来。

我顺手拿过黑皮手上的刀子,细细打量着。不错,应该就是那把刀,廖冰虹当初送给米调的那把缅刀。——也许,那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信物?据说缅刀的钢质很特别,血渗进去会凝成琥珀色的花纹,血渗得越多,那钢刃便要越要显出宝石样的亮色。对的,缅甸出宝石,宝石的色泽是他们评判材质优劣的标准。

我抖落细沙子,眼前显露的刀刃果然不象金属,反而闪着一种玉石样的成色了。

那个三月三的夜晚,其实米调是前来向廖冰虹辞行的。那时侯,他已决意要越境到缅甸去,象许多在云南落户的知青一样,投奔那边的“克钦帮”—— 缅甸共产党一个活跃在中缅边境的毛派游击队分支。在1973年的那个春天,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仓皇出逃夭亡在蒙古大漠上的“9、13”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又半年。当米调对廖冰虹说:革命已经彻底堕落,我要走。廖冰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甚至“走”,也是无须多言的。当时在澜沧江边的橡胶林里,它的特定含义即是:到那边去。——从原始森林里的南昭古道渡过澜沧江,偷越过国境去。

米调说,世界革命的重心已经从中国转移到东南亚。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烽火连天,战火马上就要烧到缅甸、泰国。只有在那里,才可以和美、苏两大强权直接较量,完成人类命运的大对决、大选择。“现在北京乃至全国,已经沦落为权贵者争权夺利、撕斗打杀的演武场,连老诗人毛润之也不可免俗,本人,恕不奉陪了!”又一次,廖冰虹眼前闪过“203”在那个空荡荡的自鸣钟客厅里的雄辩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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