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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调
苏 炜



早晨一出发就不顺。

黑皮领着三峰昂然的骆驼飒飒走来的时侯,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多么利索能干甚至不无几分英武的大孩子——唇上一抹细绒毛,都可以称上是个大小伙子了。虽然依旧对我板着脸沉默,可是瘦挑的身子里潜蓄着的某种激情,连米调都被感染了,悄悄说:你等着,黑皮今天可要好好向你露一手呢!黑皮的奇迹般康复以及和我的迅速和解,使得连潘朵这样细心的“上路人”都忘记了:早晨起来,天际线间那抹危险的、纯亮透明的黄、蓝单色。在沙原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连绵的闷黄与天际的灰蓝,是这里的恒常景观,那意味着会有一段燥热苦旱但相安无事的日子。一旦出现爽亮爽亮的金黄、蔚蓝单色,甚至大气里浮荡起眩目魅人的海市蜃楼,那就是老天爷要作怪的预警表示了。用过青稞面疙瘩早饭,我记得阿妈扑在米调怀里送行的时侯,象是嘤嘤呜呜地提醒过什么的,可是黑皮和潘朵,已经牵上驮好行装水粮的骆驼,欢快地走到前面去了。

米调告诉我:那三峰骆驼,是他们三年前用每头五百元人民币的价钱买的。从黄旗营赶往我那天歇脚的夜店,不必再绕我前两斓睦绰贰=裉斓男谐淌? 要穿越一条狭长的沙质漠区,按骆驼队在沙质区一天走二十公里算,从这里到那夜店的直线距离还不足十五公里,日落前一定可以抵达的。只是,这一段路是西北方大塔漠南进侵蚀的必经风道,气候一夕三变,当地的马队、骆驼队宁可绕着走,舍近求远罢了。以他和黑皮、潘朵的沙漠历练,这实在是“小菜一碟”。

——谁料想到,我们这支小号的骆驼队才刚刚从沙土区边缘走入沙质区不久,就遇上了突如其来的大沙暴呢?

我学着黑皮的样子,在风沙骤起的瞬间用一件汗衫包住了头部,只露出那对别扭十分的大眼镜,对着米调怪笑连连:“瞧,我们这样子,多象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些马贼刀客!”

米调却不笑不应,侧起耳朵在聆听着什么。

瀚海之中,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那么多古怪的声音。开始是闷雷般的,象是脚底的沙原在打鼾,猛然间便有一个调过了音量的喇叭在耳边昂昂地尖叫起来。随后是巨幅幕布被撕裂的咝咝怪响,马上又变成了气锤砸在铁砧上或者蒸汽机车启动的咣咣轰鸣。以后,一片喧声混杂,反而似乎进入了无声的深海之中,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我们伏在倒卧下来的骆驼身上躲避飞砂劈打,在每一阵骤风刮过后,吆喝起骆驼在软沙里疯赶一阵路。在骆驼队拼力进入一个大沙窝避风的时侯,才陡然发现:我们迷失了方向。指北针在米调巴掌窝里突突乱抖个不停。我的汗衫和眼镜很快就被飞沙打跑了,嘴里本来还在往外吐着沙子,脸上却早结成一块沙饼蛋糕。三头骆驼都被飞沙打得昏了头,陷在软沙里再不肯动弹,被黑皮用砍土镘敲了几下,那头叫“阿赫”的领头骆驼,忽然像中了邪一样地在风沙中嗷叫张狂起来。

我后来知道,“阿赫”是他们借用了最早穿越塔克拉马干大沙漠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名字,另外两头骆驼“阿普”和“斯坦”,则分别是发现西夏古都黑水城的俄国人普约特、和发现敦煌经卷的英国人斯坦因的名字。“阿赫 ”这时挣脱了黑皮手里的姜绳,往沙窝口的斜坡下冲,“阿普”和“斯坦”便一蹶一蹶地跟着在软沙里疯狂兜转起来。米调吼叫着冲到沙窝口,连拽带扯,几乎是用趴倒的身体才挡住了“阿赫”的去路;要不是黑皮死命揪住姜绳,“ 阿普”几乎便要把我踩在蹄子下了。潘朵个子小,手上缠着疆绳仍然被同样个小的“斯坦”撂倒了,这头幼齿的驼驹一看拖倒的是一向专事照看它的潘朵,又惶乱地围着潘朵兜转起来。惊慌中背负的行李和水袋在滑动,卡到了它的两腿之间,它就拼命想甩脱,结果,在叮咚乱响的驼铃和潘朵、黑皮的惊叫声中,水袋被“斯坦”一脚踩破了。那水——沙暴之中仍旧显得那么炫白刺目的水头,哗哗地,迅即就被沙土吸光抽尽。

米调回身想把剩水抢住,皮水袋已经瘪得如同一条风干的黄鱼一般。

“一定又是罗布泊起怪风了。”米调望着呜咽的天色,低声说,“每一回从罗布泊刮过来的怪风引发的大沙暴,核试基地的大气里放射性原素的分值高,骆驼们总要这样中邪张狂一回的。”

好不容易安顿好三头骆驼,沙暴终于卷席而过。米调站到居高的沙窝口观察了一下来路,说:方向走迷了,本来想循着骆驼脚印退回去的,可是沙暴把所有来时的印迹都刮掉了,无路可退了。“——麦克你别慌,今晚,咱们恐怕得要在这沙窝里歇夜啦。”他呸呸往外吐着沙子,向我调侃着:“浪漫呀!刚才一路上你不是说,陪着这大漠驼铃的走上几天,就如同咱们现在聊起西双版纳的高脚竹楼,海南岛的黎家山寨一样,完全是歌子里唱的浪漫吗?”他的兴致又来了,滔滔发着宏论,“咳呀呀,浪漫!浪漫,其实是距离感造成的。你看眼前这黄沙落日,驼铃丁冬的,浪漫吗?——恐怕只有够呛吧,够他妈的呛吧?”

我没回话。我还在为他刚才那一番“放射性元素”的话久久发呆。一时觉得脸上、身上、肩上落满的沙土,都在闪闪发光地“放射”起来。

惊魂甫定之间,我看见渐浓渐淡的沙尘里,果真透出了一轮玫瑰红色颤颤摇摇的落日。——“浪漫”么?



“鹦哥绿”。米调说,这是西双版纳当地描说绿色最喜欢使用的一个字眼。

我的想象延伸到一九七三年的芒坝三月街,那个巨榕托着焦红落日的傍晚。我相信在廖冰虹的记忆里,那一回芒坝赶街的浪漫,浸满水盈盈的绿意,则不但是真实的,而且是永远鲜活亮丽的。更要紧的是,那,或许是她终于可以为自己两年前那一回的怯弱与反悔,在米调面前扳回自尊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是在一九六八年开春那次十三陵召开的“203勤务组紧急会议”上,决定跟米调走的。她从家里偷出了六十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就和米调以及 “203”的一众战友们,爬上了南下的列车。

“203”是米调和他的哥们儿在一九六七年秋天以极隐密的方式建立的秘密组织。这是在遇罗克的《出身论》、湖南“省无联”的《中国向何处去》先后被最上头点名批判、作者被捕下狱之后,他和他的哥们儿决意“转入长期的地下斗争”而成立的组织。之所以采用“203”作为组织名称,而不是当时流行的“井冈山”、“冲霄汉”、“红反团”之类,正反映了他们对于“纯粹革命”的向往,连同对于当时整个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形势的整体评价。

他们一伙哥们儿身在北京,却仿效青年毛泽东的“新民学会通讯”方式,通信讨论了“当前形势和我们的战略战术”,作出了“革命开始堕落”、“人民的至高利益已经被出卖”、“世界革命的重心已经发生转移”的三大重要论断。米调解释说:“203”,既寓含了“地球上三分之二的人类还没有解放 ”的崇高理想,也包含了“中、苏两个革命阵营的变质”,造成了“中、苏、美世界三极力量的复杂较量”等等深刻的涵义。可是,在爱抬杠的廖冰虹看来,这其中仍旧脱不去五十年代一本通俗革命小说的影响——那里面有一个以“ 203”为代号而广为当时革命少女着迷的小分队首长“少剑波”,还有一位同样为革命少女迷醉的漂亮角色——“小鸽子”白茹。她相信这“革命迷醉” 一定在米调的潜意识发生了作用。否则,为什么不叫“302”呢?

不过,米调的举手投足,却为“203”赋予了远为激动人心的特质。记得当时,面对荒草萋萋的封建皇陵,他把脖子上长毛围巾这么一甩,用低沉的男中音,短促地一挥手说:“203”,就是我们的理想本身,我们的赤诚本身,我们的铁血本身!在这个理想的旗帜上,高高飘扬着两个大写的拉丁字母:YB!YB!

廖冰虹第一次听到“203”与“YB!YB!”的神秘耳语,是在跟随她们女中一位“闺中密友”蹬车造访清华大学的一次春日郊游中。那时候,正是杨花飞絮、落英满天的暮春季节,在她们女中学生里,暗暗兴起了一股结交大学生的同性或异性朋友的热潮。当她听说了“203”的“地下秘密组织” 的性质,知道“YB!YB!”的真实涵义即是:“永不反悔!永不背叛1她坚决地调转自行车,回头走了。对于喜欢穿男式军装、故意把红袖章从习惯的右手臂膀戴到左手手腕的廖冰虹来说,女友们的“大学生交友热”,夹杂着青春情欲与虚荣炫耀色彩,未免过于流俗浅薄,比起米调这更为神秘刺激的“203”与“YB!YB1,实在是逊色太多了。

她当即向她的密友下了“军令状”:连夜为她给米调捎上一张写着“YB!YB!”密语的便条,马上安排跟“203”首长米调的见面,她要义无反顾地成为“203”的一员!密友表示为难:她也是听她的另一位“亲密战友 ”在枕头边的悄悄话里提到的“203”,她并不认识米调。“那找你的亲密战友问去。”廖冰虹不容置疑地说。“要她也是听她的更亲密的战友说的呢? ”“那就再让她的亲密战友找更亲密的问去!”廖冰虹说着就把裤腿挽到了膝盖上——那是当下“铁姑娘”们的习惯动作,分明是又一场魅人的“万里长征 ”明晃晃亮堂堂的就铺展在眼前。——“2031“203!”——“YB!YB1她热切呼唤着这几个神秘字眼,什么清华、北大的“托洛斯基”们、“ 巴枯宁”们,文绉绉的“罗亭”、“约翰。克里斯朵夫”们,统统见他妈的鬼去吧!

从此,她再不去凑那些敲锣打鼓欢呼游行的热闹,更不屑于去抄录那些写得涕泪横流的“向毛主席致敬电”的美词华藻。风来雨去,眉高眼低,她是经过好一番复杂周折,才结识了心仪久矣的“203”——米调的。开始,每天一落黑,她只是在那位“密友的亲密战友”陪同下,怯生生坐在米调家那个抄家后空荡荡只剩下一座落地大钟的厅堂里,瞪着她的非常“小布”的大眼睛(那是米调后来嘲笑她的说法),听着他和他的哥们儿在自鸣钟每鸣响一次的空隙间饮酒赋诗,纵论天下。“小布”就是“小布尔乔亚”,“小资产阶级情调 ”的时髦别名。他们吟写的是一种从毛泽东诗词里演变出来的旧体诗,经常出现诸如“将热血,洒长天”、“傲雨啸风胆气豪”一类的句子。然后,从南斯拉夫到匈牙利到古巴南美到越南丛林,再到白宫华尔街莫斯科红场巴黎香舍丽榭,开始就天下分合大势,发表各自的警世之见。最后——大抵在夜半酒醒以后,才在烟气腾腾的由卫生间改成的暗房里,油影203”革命传单,用自制的放大机洗印各种黑白照片。

暗红色的滤光灯渲染出一种魅人的“地下工作”气氛,浸在酸性显影液里那些照片上的“203”们,一个个从晕呼呼的迷蒙里渐渐显形——有的披风衣叉腰作登高仰视状,有的则戴长围巾穿短马褂作“五四青年”打扮,总之, “份儿”都挺足的。米调父母早在文革之初就被关进秦城监狱,据说与延安“ 鲁艺”时代跟江青的过节有关,所以,他从来不把那些当时得令的政治人物放在眼里,一口一个“泽东”、“恩来”、“伯达”、“蓝苹”的。

“YB!YB!”——永不反悔!永不背叛!实在是“203”最为让人高山仰止而又望而生畏的至高原则了。当“勤务组紧急会议”作出了“从地下斗争”转入“地下武装斗争”的决议当口,“勤务组”的三分之一成员马上就打了退堂鼓。“勤务组”是文革组织中对“领导核心”的简称,这一称呼源自于当时流行的“做人民勤务员”的革命理念。“203勤务组”其实只有九个人,这大体上就是“203”组织的全部成员本身。在米调当时的说法里,广义的“203”,则不仅是未来全国性、而且也是全球性的革命运动的总称。 “地下武装斗争”的意思则有两层:一是象1872年巴黎公社那样举行城市武装起义,开展巷战和街垒战;二是象青年毛泽东一样拉起农民武装队伍,到远离城市政治中心的穷乡僻壤去发动劳苦大众,开展游击战争。显然,在当时的“革命形势”下,只有后者,才具备略为可以想象的可行性。投票表决的时候,廖冰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红票。“203”的投票方式采用了法国大革命的红蓝白三色旗的颜色:红色是赞成,蓝色是反对,白色是弃权。第一次参加 “203勤务组”的秘密会议,就参与了如此至关重要的革命决定,廖冰虹心头和脑门的小鼓在拼命敲着,胃部因为紧张而痉挛却又带着一种快意的疼痛,人就有一种轻飘飘要虚脱的感觉。——这实在太让她感到荣幸了!甚至比一九六六年“8、31”,她总算被排在第二批接受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名单时更荣幸。会议一结束,她二话不说从家中偷出钱和粮票,并没忘记别上那个心爱的口琴,跟着米调以及“203”的一众战友们先爬车到丰台,然后跳上了南下的列车。蒸汽机车带着隆隆的轰鸣,刺穿长夜的黑暗。“坚冰已经打破,道路已经开通1他们向着飞驰而过的原野,高声朗诵着列宁的名句,让飞扬的头发,拂动南方湿润的天空。

米调随后在北京的各个圈子消失了。一九六八年春天是北京两大派拉锯、并且各自备武器、修工事,酝酿着又一场超越六七年夏天规模的大武斗的微妙时刻。米调此时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不过,他的投了弃权白票的“ 203”伙伴,还是在“清查5。16分子”的风声中把他出卖了。当米调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那份全国通缉名单上的时侯,他和他的“203”们已经身在南方的深山里。不过并不是传说中的井冈山,而是到了粤东闽西交界的一个小山村,建立起他的革命营地。他在一九六六年大串联时曾经为了寻访当年“红三军”的遗迹来过这里,和山里几位红军长征以后流落下来成为山中猎户的老人相熟。并且在山下的县城里,有一位在军分区任职的父亲的老战友,老战友又有一位到过北京串联、同样崇拜他的女儿,可以成为他和外界联络、通风报信的“机要站”。

纯朴的猎户们热情接待了这六、七个自愿到深山里来“继承革命传统”的 “北京伢子”们——除了那位“密友的亲密战友”,廖冰虹是其中的第二位女性。他们搭建起了茅草窝棚,把各自带来的钱、粮票一齐归拢到“203”名下,过统一的“军事公社生活”。每天一早,由米调用小号吹出几个漂亮的军号乐句呼唤起床,然后轮班为老猎户挑水、升火、熬粥。太阳出山,便在猎户的指点下,用那几支残破的猎枪、土铳、山猪炮,开始了他们的“军事训练” 。“革命死了,革命万岁!”马克思在巴黎公社起义失败时写下得这句悲壮的口号,用石灰水刷写到山涧边的高崖上。六七号人童稚的尖嗓门,把诗朗诵、史诗歌舞的片片断断,塞满了青紫红绿的山谷烟岚之间。她的会吹出抖颤琶音的口琴所吹奏的《长征组歌》里的“横断山”,更成为每晚落黑升起篝火时,兽啸虫鸣之间最受欢迎的保留节目。

只是,渐渐,“革命”开始变成了非常具体的劳作:除了受不了革命领袖塞到铺盖底下那堆怪味冲天的臭袜以外,还得安排这顿饭的碗谁负责洗,下一顿饭的柴火谁负责砍。山中营地生活的浪漫新鲜,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它的艰苦清寒抹去了。“纯粹革命”的激情,并不能抵挡终日盐水煮竹笋带来的饥饿、低血糖和胃出血。况且,“共产”不久,就发生了“老红军猎户”偷偷鲸吞他们菜金的事情,引发了第一场非常不崇高的关于“个人利益”的争论。连高瞻远瞩的“203”首长米调都感到措手不及——“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危机,转眼之间就出现了。先是廖冰虹的女性密友因为胃出血下山求医而一去不返;再是为着“203”的“三不许”戒律,爆发了持续多日的争吵——在 “不许背后议论人,不许谈恋爱,不许手淫”的原则争议背后,真实的原因是:几个男孩子为了廖冰虹争风吃醋。又一位“203”为此拂袖而去,据说因为他亲眼看见了米调给廖冰虹抄写的——“青年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诗”。当山下的“女机要员”捎来了米调被全国通缉的第一份布告,和米调一起创立伟大的“203”的最铁最硬的一位哥们儿,带上他结伴同来的表弟,不辞而别了。

入夜,山风啸过野竹林,托出了营地窝棚里大通铺的寥落。菜籽油灯下, “203”举行了“前委紧急会议”。这时候山里的“前委”——前线委员,只剩下廖冰虹、“老初一”和革命领导米调了。当平日最没主意、怕黑、爱哭的“老初一”也闹着要走,只是为着没有路费发愁的时候,米调摘下了手上一块父亲留下的外国手表,放到了“老初一”的掌心里,止住了低低的饮泣声。这时候,廖冰虹,挺起她的微微隆起的胸脯,站起来,向着她得至高革命领导,一字一板地说出这么一句话:鲁迅说,石在,火是不会灭的。203,你就是那石,我就是那火。

第一次,她领略到了“革命低潮”真实的悲壮与酸涩。同样是第一次,她的开始长出“革命老茧”的嫩巴掌,被紧紧包裹在米调那一双宽厚的、男性的大手里了。她在“203”刚刚爬上胡须茬子的长方脸颊上,领略到了彼此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激情。那天深夜,在老猎户和“老初一”熟睡以后,他们第一次,在山涧边的石台上拥吻了。新月初升,淙淙的流泉掩去了彼此欢快的喘息声。米调忽然一个哆嗦,最先从廖冰虹浸泡着泪水和颤栗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沉声说:我们,把它留给革命胜利的一天。他低头转身,默默走回到窝棚去。

廖冰虹手脚冰冷。目送着那个竹影和淡月笼罩的瘦削的身影,她觉得自己的目光像剪子一样剪下了那个身影,从此那身影就那样火烫烫、冰刺刺的,烙刻在自己的心扉上了。

事不凑巧,第二天早晨,山下的“女机要员”又辗转捎来了一封她母亲从北京寄到的信。告诉她:父亲已经为了运动压力和她的出走精神失常,她自己重病在身,如在某月某日内不见女儿归返,她将再不会留恋生命。廖冰虹当着米调的面,撕碎了那封信,哭了,嚎啕大哭。米调是深知她的身世特殊的母亲,对于她的特殊意义的,他捡起了那封信,塞回到冰虹手里。二话不说,掏出了所有剩余的菜金,连同那块手表,把她和“老初一”送出了山口。在山崖边的大毛竹上,她默默用小刀刻下了四个字:“至死不渝”。突然回转身,紧紧搂住了米调,把她的泪脸埋到了他的宽广起伏的胸脯前,久久不放。

米调没有落泪,也没有说话。仍旧像昨晚一样,默默推开了她。挥挥手,叮嘱他们:一定要赶在天黑以前走出林区。直到她和“老初一”沿着山路转出山嘴,她忽然听见山崖沟谷间响起一个嘶啸的吼声:

“廖冰虹!——革命死了!——”

她猛然回头,穿天巨岩已经挡住了米调的身影,她对着云笼雾罩的丛山嚎叫起来:

“203!革命万岁!——”

“革命万岁岁岁岁岁岁……”山谷的回应,竟然走了调门。

那本来是“203”成员商定的未来重组的秘密接头暗号。她淌着泪水,和“老初一”一起大声哭喊着暗语,直喊到喉咙嘶哑,隐没在和革命一样绚丽而寂寞的落日山林里。

当她和“老初一”来到山下县城,他们骇然听说:那位为她进山送信的“ 女机要员”——米调父亲老战友的女儿,在下山途中竟然被一头近日肆虐四乡的华南虎叼跑了!军分区的武装部队包围了山区,搜索捉拿“北京伢子”。米调却不见了踪影。都说他偷走了老猎户的一杆旧猎枪,闻风出逃了。廖冰虹在北上列车上和“老初一”一起分析过滤了小县城的所有传闻,一致认定:“女机要员”被老虎叼走云云,一准是米调播散的烟雾。那女孩肯定是跟上“北京伢子”,又到别的什么地方闯荡去了。心底深处,她竟为那个“被老虎叼走” 的“她”的角色,竟然不是由自己来担当,感到一重深深的懊丧。

——谁能想到,三、五年过去,在屯垦戍边的云南西双版纳兵团,她,竟然会像从天而降一般,突然收到她的“203首长”米调的亲笔密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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